愧对奶奶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知不觉，奶奶已经离开我们十几年了，但每每想起她，我的心就会不自觉地隐隐作痛。

    从我懂事起，奶奶就已经是哑巴了，不会说话，只会咿咿呀呀地发出短促的几声，也不能走路。目光呆滞，还常常不经意间从嘴角流出唾液。她很瘦小，瘦到只剩下黑乎乎的皮皱巴巴地包着骨头。后来听妈妈说，奶奶一生劳苦，积劳成疾，最终因生了一场大病才会变成那样的。即使病了，她依然为我们默默地付出深沉的爱。但可悲的是我领会不到她的那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爱，愚蠢的我还因此嫌弃、欺负她，令她伤心难过。某一天终于意识到了，可是为时已晚，一切都来不及了，只留下满腔悲痛于怀中……

总记得每当我从幼儿园带回了老师奖励的小红花、小糖果之类的，奶奶便会像傻子一样连续好几天都乐呵呵地笑。可怜的我以为那是一个傻子看到糖果后纯粹的傻笑。后来才发现自己错得有多交关！有一回从姑姑口中得知奶奶是一个很重视文化教育的农村妇女，由于传统观念和家庭条件的限制，奶奶一直没有机会念书，她深知文化教育的重要性。可在爸爸小时候，家里经济条件还是很差，并且爷爷一直坚持读书无用的观念。这些阻拦从没有改变过奶奶的初衷，她节衣缩食、开源节流地想方设法送爸爸、叔叔和姑姑读书，还要经常与持读书无用论的爷爷吵架。奶奶不仅努力让孩子受教育，她自己也孜孜不倦地学习和追求进步，积极参与共产党事业，每个月村里的生产队都会下发一些关于共产党员的书，可她不识字，只好叫爸爸他们念给她听，但偏偏他们都不愿意，奶奶便会很生气，呵斥着说：“你们这些臭小子，辛辛苦苦地送你们念书，叫你们念书给阿妈听都不肯，真是白白送你们去读书了。”

听完姑姑的话，心头一颤，一股酸溜溜的气流从心直往鼻子涌，眼角也开始湿润，也终于明白了奶奶为什么在我得到奖励时总乐呵呵地笑上好几天。迟钝的我竟不懂她在为我而高兴，我是多么的可笑啊，其实真正的傻子一直都是我，而不是奶奶。我傻到领悟不出奶奶心底所潜藏的爱，傻到领会不到奶奶哭和笑等表情之下所蕴含的意义。从来都自以为是地认为她的笑和哭仅仅是一个傻子的笑和哭，可悲啊，更可悲的是我无情地对她的任何表情都置之不理或嗤之以鼻。

记得每回父亲要带奶奶上医院，奶奶都要哭，一边狠狠地捶打自己的腿一边紧紧地皱着眉头哭，那种哭似乎被什么堵塞住了，因喊不出，说不出而显得异常悲痛。无论我们怎么拉，怎么劝她，她都不肯启程，死死地抱紧床脚不让任何人拉动她。即使骗她说陪她出去溜达溜达，但只要一到医院门口，她就会像个小孩子似的不顾周围人的眼光蹬直两腿坐在地板上哭起来。那时我很鄙视她，以为她像幼儿园的小朋友那样怕看医生、怕打针。但事实又一次证明了我有多天真和浅陋。后来才得知，那时爷爷患了胃病，叔叔和姑姑也还没有找到工作，家庭的重担自然就落在了爸爸身上。为了省钱给爷爷治病，为了减轻爸爸的负担，奶奶宁愿一个人忍受病痛的折磨，也不愿意让家人受苦受累，多么单纯又善良的老人啊！料想她不想再连累家人了，不想成为家里的累赘，不想再加重家里的负担……

 要是那时我拉着她的手陪她散散步、说说话那该有多好啊，让她知道，我们不要悲伤，不要难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虽然辛苦，虽然难熬，但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们要在一起度过难关，奶奶，你也要配合啊，要好好养病啊。现在真的是过去了，爷爷的病好了，叔叔姑姑也成家立业了，可是奶奶你在哪里。奶奶为什么就不能再多活几年？为什么在我们快要好起来的时候，她却忽然熬不住了？难道上天让她来到人世间注定不能享福？

一切的要是已没有任何意义，除了人生可以从头再来，但那是不可能的事。不可能也就算了，可悲剧一直在上演，有意识或无意识。这一出悲剧的创造者之一便是可恶的我，不但总是误解奶奶，而且还嫌弃、欺负她，深深地伤了她的心。从来不懂要去考虑她的感受，从来没有想过她的心中也会埋藏痛苦，从来不懂其实儿孙的悲伤，在她那里却是双倍的痛苦，但又因除了悲伤之外帮不上任何忙而深感无奈，这样就必然注定奶奶没有哪一刻不是煎熬的。

因嫌弃奶奶，嫌她不会说话，不能走路，像个傻子，所以总不愿与她呆在一起。妈妈要去上班的时候，吩咐我去陪陪奶奶，我都会极不情愿或者撒谎说没空以此逃避，甚至有时就当着奶奶的面大声地冲妈妈喊：“我不要和一个傻子呆在一块儿。”每回院子里的小伙伴指着奶奶问我是不是我的奶奶，我极力否认。每次奶奶要牵我的小手，我都会很不耐烦地抛开她的手；每次她要摸我的头，我都会立即转身走人。现在想来，为什么我竟是如此的残忍，一次就足以令她伤心了，可我还要不计其数地伤害她，难道从没想过这样会令她难过。事实上我还真的从没为她想过，从没想过她的感受，也没意识过要去注意她的表情，只会一次又一次地向她的心插针，往她的伤口撒盐。如今想来，悔恨得想死，为什么要伤害她，为什么要那样对待她，为什么不给她报以多点微笑和关怀，为什么我醒悟得那么迟？为什么奶奶为我付出的得来的却是我的无情？一连串的为什么，问得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只能仰天长叹，想弥补已经没有机会，终于深刻领悟到“子欲养而亲不待”的辛酸……

我已经伤透了奶奶的心，想必她不会原谅我了吧，可事实上她根本就没有责怪过我。只是我隔三差五有意或无意地令她伤心，令她痛苦。有一回真的是令她彻彻底底地悲伤了，后来听妈妈说自从那回之后，奶奶的病情加重了，还时不时暗自流泪。唉！我是不是上帝派来的那个专门给奶奶带来伤痛的魔鬼啊？！那天，我太调皮了，把桌子上正在沸腾的粥打翻了，瞬间整锅粥从我身上倾泻而下，痛得我号啕大哭。奶奶吓得扑倒在地，应该是想靠近我以便救我，因为疼痛难耐，没法看清她的表情，只是隐隐约约看到她爬着出去，不一会儿有个黑乎乎的影子靠近我，把我背了起来……后来听妈妈说那时只有我和奶奶在家，奶奶第一时间向邻居求救，当奶奶听到医生说我是重度烫伤时，当场晕了过去。在我接受治疗的那些日子了，奶奶从不愿离开医院一步，我在重度监护室里呆了多久，她就在监护室门口守了多久。在医院的那些日子里，不管怎么劝她，就是不肯走，连饭也吃不下几口，每天姑姑或妈妈用保温瓶装着饭菜送到医院，离开医院时也几乎是完好地把瓶子拿回家。

姑姑说奶奶没心情吃，心里惦记着我，怕我有闪失。是呀，她情愿烫伤的那个不是我，而是她，她多想代替我遭这份罪啊，可这种事没办法代替，也因此，她陷入深深的痛苦中不能自拔。在医院里的那段漫长时间里，我虽然很痛，但奶奶比我更痛，更煎熬。现在想来，她是怎样的心神不定坐卧难宁啊，痛苦与惊恐一直紧紧缠绕着她，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虔诚着祈求着。现在我可以断定，在那些没有白天、黑夜概念的日子了，她肯定是在自言自语地说：“上苍啊，不要带走我的孙女啊，如果你非要带走的话，就带走我吧！”她的诚意真的感动了上苍，上苍没有带走我，可是他竟如此守信用，守得近乎不通人情，三年之后，他真的就带走了奶奶。上苍啊，你怎么就不懂那是一个老人家在走投无路之下的无奈哀求！你怎么就理解不了这是一个老人家在善意基础上的祈求！你怎么可以不为她的伟大与苦难所动容！你怎么可以兑现她的诺言！

作为奶奶，她从未曾要求过我什么，她只不过想要牵牵我的手，摸摸我的头，我却不能给予，而现在，她却占据了我的全部思念，日复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