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我回上海了。

回忆你离开前和我聊过的屈指可数的话语中。你曾反复的问我回沪的机票。

你一直牵挂着我回上海并且害怕任何事耽误我机票的时间。

 

爸爸，一切都是井然有序的。

我第一次回来，赶上了姥爷过世。

我第二次回来，赶上了你的过世。

 

谁也没有使我遗憾。

 

如果你在的话，你一定要这样对我说的。

你总是在面对任何事时保持着波澜不惊的淡然。

所以守灵的那三日，照镜子时，我觉得我变成了你。

 

而你究竟会为女儿毅然的坚强感到欣慰还是心疼。

 

我开导母亲，劝慰姑姑，我对所有来过的亲友都言语镇定。

我说这实在突然，本来已经吃饭了气色也好了，人都下地了。

这实在是无法预料。就像是一场意外。就几秒钟，就过去了。

 

无趣几近麻木的重复这几句，而每一次都狠狠的使我受到了沉重的震荡。

我的坚毅就像离别的是别人的父亲。

 

爸爸，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存在某个灵界。

倘若你真的能够看到女儿，你会哭的。

 

我直到现在都无法淡去那天的凌晨三点四十五，母亲打电话说你忽然开始抢救，

我跳起来穿上衣服拿着我所有的钱跑出去，街上一辆车都没有。

我一个人在马路上发疯的跑，我听到我粗糙的呼吸。

然后我跳上马路对面截上的车。

住院部锁门了，我在急诊抓住护士就喊怎么去住院部，他们大概经历得太多，处事不惊的指给我。

 

于是女儿就这样看到了你。

 

两个医生颠倒着按压你的胸腔，一个在拿着导入你喉咙的气管，床头的小电视上线路乱七八糟，

滴的声音早就响过好多次。你的脚露在外面，你的姿势已经完全的松弛，

你的嘴角有医生割开食管的血迹，耳边的母亲还有镇定，

她讲述你一直以来的稳定，讲述你突然叫了一声就没有呼吸了。

 

我害怕了爸爸。

在此以前我从来没有在那一刻感到连我的心跳声都会成为一种犯罪。

我走过去跪在你的床前，握着爸爸你的脚。我抚摸你的脚，并且永远清晰的记得你的腿还是暖的。

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个我根本看不懂的小电视。

 

你嘴角的血叫我心痛。

我不敢哭，我不敢问，我眨眼都不敢。

就这样爸爸你渐渐变得模糊，然后一滴一滴从我的眼里流出。

我默念着阿弥陀佛。女儿吃斋两年，神佛会保佑你的。

我一直坚信爸爸你为了我会坚持下去的。

你永远无法想象，女儿我对你的信任，是超越信任本身的含义的。

 

最后，我看到了你灰紫色的指甲。

 

我知道，你走了。

其实从我一进门时你早就已经走了。

因为这样对你无谓的抢救已经两个多小时了，没有医院会这么做，

两个多小时按一个死人的胸腔。他们不是在安慰我，他们在做戏，

他们早就知道他们误诊了，他们根本没有用药治疗你的血管，

他们在你死前对他们说你肺疼时根本没有在意。

他们只是想让我觉得他们尽力了。

 

你听到了吗爸爸，母亲开始哭了，她认识到了这个气氛可能要带走你。

你听到了吗爸爸，姑姑开始呻吟，她在摸你脉搏时知道了她将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拿着你的手放在丹丹的脸上，我的眼泪一滴一滴湿润你的臂。

他们还在按你的胸，这群畜生在录下和母亲的谈话后还在演戏。

母亲俨然精神坍塌，你知道的，她心脏不好，哭泣会使她呼吸困难，她会剧烈的咳嗽。

女儿我也从小就是这样。

 

当一切停止。爸爸你都没有睁开眼看我一次。

 

我的头皮发麻，我的意识不能接受任何控制。我抛弃了我一向的平静和伪装。

我对你呐喊，爸爸，你还没有对我说一句话，你睁开眼，你看看我。

 

爸爸，你说你用着你的一生在爱我。

那么不见女儿，你怎么闭得上眼睛。

 

爸爸，如果灵魂真的可以挣脱一切束缚，如果还有片刻你可以感知。

你会讶异向来柔弱的女儿，居然可以有那么强大的隐忍和坚毅。

 

 

爸爸，你看到了，女儿在五分钟之内便平静了。

我要去签字。我拒绝尸检。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签字以后，狠狠的看着那几个医生。很久。

他们的猥琐里带有逃避的眼神已不再带有一个医生的骄傲和镇定。

 

爸爸我从小都按照你教育我的礼道活着。

我从未敢越雷池半步。我拥有着连我自己都不能窥视的忍耐力。

所以我没有动。其实那几分钟里我对站在我面前的人们仇恨已经达到了极限。

我的耳边有我坍塌在走廊的母亲的嚎叫。亲人的呼唤。陌生而繁忙的电话声。

但是我的眼里充满着仇恨。

爸爸你不要怪我懦弱。如果你走了，还有什么拥有真正的意义。

 

 

爸爸，我不会让任何人再伤害你一次一丁点。

我根本不需要任何物质的安慰或者证明。

我也不想再去怨恨或者研究他们对你的治疗。我只要你活着。

 

爸爸，你我最清楚，我的母亲完了。

所以女儿不再哭，我要给你穿衣服。

我托着你的下巴，看着你的脸。

我要送你走。我要好好的给你办理后事。这种理智使我觉得我根本不再是人。

这种按耐，恐怕连你连母亲，都无法洞察。

 

爸爸，女儿就在太平间陪了你一个多小时。

只有我们两个人。谁能够相信呢爸爸，

两个月以前这个相同的屋子里，相同的管理员推进来的是我的姥爷，

我对着他一直哭，是你劝慰我，是你忙进忙出的操办后事。

不过两个月。而今，在那白布下的竟然是你。

 

爸爸，女儿我陪着你。一切都静静的，我分明的看见你胸腔的起伏。

所以我一次把耳靠近你的胸膛。

我说，爸爸，以后的日子我想都不敢想了。

母亲是靠你活的，她的单纯根本没有足够的生活经验使她继续，她对你的依赖，谁可以替代呢。

我说，爸爸，母亲要怎么办。我要怎么照顾我的母亲。才可以使你在九泉感到宽慰。

 

爸爸，直到这一刻你才能明白，

这二十二年里，女儿的心里只有你和母亲，

我在第一刻根本不知道我失去了父亲，我只知道我的母亲没有了丈夫。

 

爸爸，你知道的，我从小害怕你出去喝酒，从我们还住在沿村开始，你知道那时候我几岁吗。

我从那么小开始无法接受你夜晚出门，我睡不着。

所以直到现在不管你几点回来，丹丹从来不睡去，

你一点回来我说在写作业，你凌晨五点回来，我说昨晚作业没有完成。

其实我一夜都没有睡过，我要听到你在上楼时的咳嗽声，听到你开门的声音才敢睡觉。

你知道的爸爸，我怕失去你。

 

爸爸，你从来没有生过病，可是女儿就是看见你手上腿上有一丁点挫伤也要过去抚摸，皱着眉问你怎么回事。

你知道的爸爸，我受不了你受一点伤一点疼。就像有路人踩妈妈的脚我都会忍不住恨他，我会张开嘴说脏话。

 

爸爸，没有人会比我更爱你。

 

可却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包括你甚至包括我。

我一直过度的关注我体弱多病的母亲，我害怕她感冒，担心她的累风湿，

她每次咳嗽都会让我从心底里感到抽搐。

我关怀她的一切。

关怀到听说她生一点小病我都会发脾气的大喊大叫。

我觉得你比她坚强比她理性，比她懂得照顾自己。

我以为你是母亲的天，可直到现在才知道你是我生活的全部。我从来不知道，爸爸你会走。

 

爸爸，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

 

我们相互在各自的屋里共处几个月，我们日日无语。

我们谁也不出屋。我那时很抑郁。其实我知道你也从来不快乐。

那个烟灰缸里你捻灭的每个烟头都是愁苦的。

生活湮灭了你所有的热情。你已经甘于三餐一觉的麻木。

你被摆布的工作，你烟花脆弱的辉煌曾经，你贫瘠的青年，你失去母亲的十六岁，你颠沛流离的一生。

你渴望亲人，每年和亲人相聚的时间太短了，就算为他们做饭喝酒劳累得腰椎疾痛，

你的脸上都可以闪烁出最温暖的笑脸。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女儿对春节的期盼仅仅来源于爸爸你团聚的快乐。

 

元旦我们视频时你哭了爸爸。我的爸爸。

对着女儿，你流下眼泪，你知道女儿不能回家过年，你想到女儿一个人在异地度过那一天。

其实只有我知道，你害怕我和你一样，流于离乡的孤独。

因为你孤身远别家乡的感觉已经椎痛你太多年了。

爸爸，女儿懂，所以女儿的眼泪从来不给爸爸你看到。

 

爸爸，一生没有给我和母亲带来财富是你最大的心事。

爸爸，一生都没有孝敬奶奶，在十六岁时就离别母亲是你最大的痛苦。

 

爸爸，女儿我全部都知道。

只怪女儿和你太像。永远都不会把那些话说出口。

你总是对我说，知子莫若父。其实爸爸，知父莫如女。

女儿我对你说的太少了。为你做的太少了。

 

爸爸，那天下午你睡着了。轻轻的有了鼾声。我握着你的手。

我跟你说，爸爸，你喜欢玩电脑，女儿给你换最好的。我给你买按摩椅，这样你再也不腰疼。

我下次回来给你带南方的茶叶，给你买漂亮的茶具。

爸爸你记得不记得，你前两天过生日，我发信息给你说，爸爸你什么都不要担心，

爸爸你想要什么丹丹都能给。爸爸你要星星女儿都去给你摘。

 

母亲说你看了信息好开心，你生日宴上还给朋友们看，给妈妈炫耀，说女儿最疼你。

母亲说我给你从上海买的烟，你到过生日才拿出来抽。

 

爸爸你要什么，你对女儿说，女儿什么都能给你。

爸爸你要女儿做什么，你对我说，我马上就去。

 

 

爸，你说，你说女儿我要过什么呢。我是不是对你说过，我只要你健康，快乐。

我不要你炒股，我是怕你失败了情绪不好。

我不要你和朋友开饭店，我是怕他们骗了你你会失望。

我不要你玩电脑，我是怕你坐久了腰疼。

我老和你说，你要做些开心的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吃什么想买什么就去，

所以我离开家，我就是怕你为了我再舍不得做任何事。

女儿我哪天伤心，哪次受苦，我从来都告诉你我挺好。你说以后你要叫我丫头。

你说这是你给我起的名字。

爸爸你叫我。你叫叫我。你拉拉我的手。

 

爸，你都不知道我多爱你。你都不知道我想给你那么多。

你怎么会做这么离谱的事情，你把你一生的痛苦转接在我身上。

 

女儿我一天都还没有孝敬你。

 

这怎么可能呢爸爸。我的爸爸。我苦命的爸爸。

 

 

 

 

爸爸，最后一天他们说要送你从我们家走了。我一夜睡不着。你不会愿意走的。

我很早就跪在你遗像前面。

我在心里发了疯的说爸爸你别走。我就出去一下就回来。你呆在家。

 

 

爸爸，追悼会上你的名字挂在墙上，好大的字。

躺在玻璃罩里的你周围全是花。

其实我根本看不清楚你的样子。

我觉得我的精神涣散，我分明的听得到我骨骼的破碎声。

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里，我从来没有像现在感到过痛苦和无助。

我跪在你面前，一袭黑衣，满脸泪水，我看不到我自己的样子，

我觉得我的头发都是秃的。我觉得我的内脏都是空的。我的血都是白色的。

我胡言乱语。歇斯底里。我从来没有发出过那样要撕破自己的声音。

 

你一定可以听见的。

他们推走你前，是你最后一次看见女儿。我三天不吃任何东西。

可你却瘦了。你的额头都瘦出骨头。你瘦到我质疑你是不是我爸爸。

 

爸爸，女儿我怎么能让你这么瘦。我的爸爸。

 

我感到心脏剧烈的痛，那个位置，就像把你送进医院时你告诉我你痛的地方，一模一样。

痛到我觉得根本看不到你是怎么被谁推走的。我摸我的心脏，就像你捂着你的心脏躺在医院。

可是爸爸你看到了，我还是忍下去了。我不哭了。

我知道我要照顾这些朋友，我要知道哪里有矿泉水，我要知道你的骨灰在哪里，所以我忍下去了。

 

直到我把你的骨灰放进灵堂。我平静了。

我又跪下来。

我对你说，爸爸女儿我发誓我从此决不会再哭再闹，只要女儿活着，我不会让母亲受一丁点苦。

我会每年回家乡为奶奶上坟。

我会带你孝敬爷爷。我会逢节去看望姑姑。我会关怀伯伯。

我不要你有一点点担心。我仍然会给你买最好的烟最好的茶。

我会和你聊天，给你讲我的每一天。

 

 

爸爸，你看到了。女儿我从来没有放下一切的哭过一次。

其实是我根本不知道对着谁哭。才不显得我那么自怜自艾。

爸爸，你看看我，看看你可怜的女儿。女儿我什么都没有。

没有可以抱着哭的朋友。

没有愿意相守的爱人。

没有能够理解的姐妹。

更是连事业前途都渺茫。

 

身边兄弟姐妹谁无锦绣前程，成家立业。

 

爸爸，你看看我，看看你可怜的女儿。女儿我唯一安慰的就是你和我的母亲。

而今我的家没了。

你不要怪我对着那些在你灵前哭泣的人们太冷眼。

他们哭过三天，回去还有一个完整的家。而我要用我一生的时间去哭泣。

 

爸爸，你不要怪我诅咒天神。

它们瞎了眼。它们太愚蠢。

爸爸你有那么多朋友，挚友。爸爸你有那么多兄弟姐妹。爸爸你有那么爱的我的母亲。

它们怎么能带你走呢。

女儿我这么年轻，有什么疼痛我都受得了。让女儿我替你疼，让女儿我代你死。

像女儿这样的人，有什么用呢。

老天瞎了眼，我的爸爸，这都怪我。我没有好好的照顾你。

爸爸。

 

爸爸。它们搞错了。这一定是搞错了。错了。

 

爸爸。我永远都想不通。女儿什么能让你放心呢。你明明知道我什么都没有。

你老是对我说，你这个孩子太傻。

爸爸你怎么能放心呢。

 

 

爸爸，厨房我刷的特别干净，我换了漂亮的调味瓶。

你总说闺女收拾屋子最干净了。我就每天都洗洗刷刷，爸爸你看，家里好干净。

你玩累了，就回来吧。我发誓我什么都不说。

 

爸爸。

 

爸爸。

 

爸爸。

 

姐姐姨妈舅舅姥姥谁人面前女儿我一滴泪都不流，我只要他们照顾我的母亲。

 

可是爸爸，我有哪一天能够停止流泪呢。

可是爸爸，我要怎样才能让你知道女儿多爱你，女儿还没有孝顺你一天。

 

这将成为女儿我一生的遗憾。

 

爸爸，别离开我。那么多人都离开我了。你说过你不会离开我，怎么连你都离开我。

 

爸爸。

 

我的爸爸。

 

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呢。怎么上天会这么对待我。

女儿还要在世人眼下逞强多久呢。

 

这怎么可能呢爸爸。

你连一个梦都不托给我。你怎么能这么绝情呢爸爸。你一次都不来看看女儿。

 

爸爸。

 

爸爸。

 

我可以没有朋友。可以没有愿意跟我走的爱人。可以没有工作。可以贫穷潦倒。

一切都可以重新再来。可以继续等待。可以隐忍按耐。

 

可是爸爸，没有了你，女儿我还上蹦下跳的做些什么呢。

可是爸爸，没有了你，怎么重来。

 

爸爸。

 

爸爸。

 

我答应你，女儿我会一直这么挺着，不露悲伤，不诉绝望。那么你就回来看一看我。

让女儿问问你，你还疼不疼。你还痛不痛。你一个人，你累不累。孤独不孤独。

让女儿我再摸摸你的脸，对你笑一笑。也好让你放心。

 

 

爸爸你不要怪我酗酒。抽烟。这样我觉得我变成了你。也能睡去见你一面。

 

 

爸爸。我不哭了。天亮了我还会撑下去的。

 

 

你一句话也没有留下，可女儿我都知道。

我会用我一生的时间照顾我的母亲。我会做她的孩子，做她的丈夫，做她的朋友，做她的妈妈。

女儿我什么都能做。我会代你爱她，我会代你给她做饭，代你给她讲道理，代你开导她，代你逗她开心，代你宠她。

我会代替你对姑姑笑，拉着她的手和她散步，聊天，给她买最好的牛奶，最漂亮的水果。

我会代替你和伯伯聊天。关心他的身体。

 

爸爸，对不起，女儿无才，自小愚钝。可即使我到最后还是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我都会记得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

 

我都不会抛弃我的本性。我会真诚的对待每一个人。我不抱怨。我不诉苦。我不求人。

我会认真的做每一件事。

 

 

 

爸爸。我爱你。我会用一生的眼泪爱你。报答你。孝顺你。

只是爸爸，女儿我舍不得你。舍不得。舍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