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美籍华文作家叶周纪念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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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馆由[ 139*****057]创建于2024年12月17日

有一种告别/叶周

发布时间:2024-12-17 16:02:35      发布人: 139*****057

 (一)

人生就是一次次告别。有一种告别明知道大家都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可是再也无法见面,这样的告别感觉特别折磨人。

初春的早晨,起床、洗脸、刷牙、在网站上浏览新闻,平常的一天就这样开始。新闻中铺天盖地的疫情讯息令人窒息,染疫人数,死亡人数成百上千地增加,百业萧条,市民们居家避疫。作为一个社区电视新闻制作人,还有什么可以做呢?干脆上医院去看看吧。

前几天去药店买到了商店库存中最后半打口罩,戴上口罩、手套、洗手液,驱车前往市中

心的医院,看看那里的救治情况。我把车停在医院急症室附近的街道上,远远望着入口处,门口拦起了一道封锁线,有两个穿着防护服戴着大口罩的人把守着门口,急救车不时地一辆一辆驶进去。早就听说,医院自疫情开始,已经禁止家属探望病人,我找了一个稍稍安静一些的间隙,走过去用呼喊的方式远远地向其中一个把关的人问了几个问题。对方只露出两只眼睛,个子也不高,我完全分不出他的性别。也许是疫情十分敏感,对方讲话十分谨慎,答复的话基本没什么可用的信息。

这时两个穿着黑色长裙的修女从我身后向急症室附近的另一个入口急步走去,我匆匆一瞥,就感觉到其中有一个是亚裔。有时候人的直觉比什么都更神奇,那个女子不仅戴着口罩,还披着修女的头巾,除了一双眼睛还能留给外界多少可见的空间呢?也许就是因为她脸部的线条显得比较扁平,没有高耸的鼻梁。她往前走去,我只能看见她的背影了。宽松的裙裾在风中飘来飘去,可是那走路的步态却让我想起了一个人,那是我的一个小学同学亚淳,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大约是十年前了。脑际闪过她的名字,她的形象即刻闪现在眼前,她的脸颊上有一对酒窝,她时常微笑,她说话的声音低回婉转。毕竟我对她太熟悉了。

两位修女消失在门后,我用手机拍了一些医院门前的视频就离开了,因为实在没有人可以接受我的采访。如果是以前,我可以通过邮件或是电话直接问我的同学,那天那时有没有去过医院。可是十年前她去做修女后,所有与外界的联络都被切断了,电话消号,邮箱停用。在茫茫人海中,这位老同学,老朋友从此彻底消失。

那次告别是十年前,知道我从亚洲刚刚回到这座城市,她预先和我约了无论如何要见上一面,还说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告诉我。约定后我一直在心里猜,她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告诉我呢?我们都已经是五十左右的人了,尽管她一直是单身一人,不过我了解她来到这座城市后越来越深入地参与了市中心一个大教堂的活动,应该不会有成家的打算了,那还会是什么呢?我思前想后也没有任何结果。

我们约在悬崖边上的一家餐厅见面,从那里可以居高临下地远眺浩瀚的太平洋。沿线的海滩绵延好几里,民居沿着海岸线铺展开去。她的服装色彩近年来越来越向黑白系列靠拢,鲜艳的颜色已经完全消失。在一身黑色服装的映衬下,脸显得更白皙了,不过眉宇间还是祥和的,嘴角还时不时地浮现出微笑。

有什么好事要告诉我?

没有想到她说的话就那么简单的几个字,却如石破天惊让我不知怎样去继续交谈。她还是原来那副招牌的表情,淡淡地说:我的申请已经得到教堂的批准,下个月我就会入住了。

进去了还能出来吗?

不能与外界联系了,除非他们觉得我不合格,再给赶出来。

简直有些不可思议,外面好好的日子为什么不要过啊?我的话没有说出口,可是她却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她继续说,我这几年过得比较辛苦,身体也不是太好。毕竟开始走向衰弱。

我之前听她提起过那几年建筑业不太景气,自从没了芝加哥的工作搬到这座城市来,新的工作做了几年又没了。作为一个独立建筑设计师,她一直在接一些阶段性的项目,生活就不如以前挂职一个公司那么省心了。但是我始终认为这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她深层的对于自己信仰的选择,也许是我永远都不会明白的。我也不愿意以自己的孤陋寡闻去揣测她的真实目的。反正我知道这是我们的告别,可是又不喜欢搞得悲悲切切,就尽量找一些彼此开心的话说吧。就聊起了同学的往事。

读小学的时候,我留给你的是什么印像啊?我问。

挺聪明的一个小孩啊。

真的吗?

不过不太讲话。

我和你讲话已经算多了,我和同桌的女同学几乎都没有交谈过。你知道我对你的印像是什么吗?如果以前说起这样的话题,她一定会睁大眼睛看着我,期待着我的答案。可是当时她的表情平静如水,显然她已经不是太在乎了。

你是一个好同学,很愿意帮助人,起码帮助过我。

我怎么帮助你啦?我那时是黑五类的狗仔子,心里很自卑,不太和同学讲话。你看到我总是笑嘻嘻的,功课上我有难处,你都会回答我。

我也是牛鬼蛇神的子女啊,和你一样。

我们又谈到以前的教师,说了一些他们的趣事。这就是我们的永别吗?分手的时候我们就像从前那样,没有亲昵的举动,我长时间地望着她的眼睛。

或许他们觉得我不合格,我又会出来了 ……。即便在里面,我也会为我的家人和朋友祷告的!我感受到她内心的平静,她有了自己需要的精神依托,总是值得祝福的。

我们在海滩边上告别,前面有一辆公车直接可以到她居住地的门口。她转身走了,前面是一段上坡的路,她的脚步十分有力,一直往上攀爬着。我一直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转弯处。

(二)

几天后在附近一个社区举行的抗疫活动中,我又远远看见有两位修女出现在现场。她们正忙着向市民分发口罩和洗手液。大家都遵循着社交距离的规定,相互保持距离。我却希望能够更近一些看清楚她们的面容。其中一个个子稍高的修女是一个白人,另一个显然是亚裔,她正低着头整理着桌面上的洗手液。我向她们靠近时,白人修女警惕地对我投来审视的目光,而那个亚裔完全没有留意。终于那个亚裔修女抬头的瞬间,我认出了她,尽管她比我记忆中的那张脸更消瘦了,可是我还是确认站在我前面的就是她,我曾经的小学同学。

为了证明我的确认,更主要是让她看到我,我做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一下子把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我身上。我站在一个相对较为宽阔的空地上,摘下了口罩,对她挥了挥手,轻轻叫了她的名字——亚淳。几乎身边所有的人,都投来敌视的目光,或是从口罩后发出惊叹的声音。我不顾这一切,继续向她挥手呼唤。我终于看见她露了一露微笑,就是这口罩后面的一抹微笑,使我确切地知道她认出了我。这时我急忙又戴上了口罩,周围的人这才舒了一口气。

前来领取口罩和其他抗疫物品的民众疏疏朗朗地排起了长龙,我急忙跑到桌子后面拆箱补货。一波人流过去后稍微有了喘气的机会,我站在她身后大声说:你好吗?

我挺好。你还在忙。她显然还记得我的职业是一个记者。

真的没有想到在这里见到你,前几天在医院急症室门前我也好像看见两位修女走过,是你吗?

她吃惊地说,是我呀,你在吗?我怎么没看见?我和姐妹是去为医生护士做祷告。医生护士每天十几个小时连轴转,体力疲劳,精神也十分困顿。能让她们在休息时哪怕花五分钟静一静,闭上眼聆听一下祷告,也是好的。

我只能说一些新闻中了解到的关于疫情的消息,都是不好的消息,我感觉到她很愿意听。毕竟我每天做新闻时会浏览更多的新闻资源。比她从电视新闻中了解到的更周详,所以我的每一个数据统计,对于她都有新鲜感。我说时她不多说话,目光仍然专注地看着手里的活。

当她终于转过身来,与我的目光在空中接触时,尽管距离比以前说话习惯的距离远了许多,可是还是能够找到过去的感觉。毕竟已经十年未见,再次相见又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期,特殊的环境中,尽管她的容颜已经比以前更显瘦弱,我还是能够捕捉到过去曾经有的记忆。

我脑子里忽然闪现她的生活常态,她以前曾经告诉过我,她已去教堂里体会了修女的生活,卧室很小,就一张小桌子和一张床,床是一块铺了一层很薄床垫的木板。修女们基本上生活在静默中,只在必要时才讲话,更多时间用于沉思和祈祷。

那样的生活多闷啊!信仰的力量真的有那么强大吗?当时我毫不隐瞒自己的想法。她微笑着说起有一次和一个死囚犯说到她决定去做修女,那个死囚犯居然哭了。我可以理解死囚犯为什么哭了,即便到了死囚的地步,都认为自由是那么可贵。

你的牺牲也太大了!我惊呼起来。可是她完全不为所动。我和她完全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中。我更专注于社会上的热点事件,这是新闻永远聚焦的地方。她从丰富多彩的生活走入精神领域,专注于苦难中的灵魂解脱。我的生活和她完全不同,似乎我们关注的是一个完整世界中的两极。她经常进入医院、老人安养院……面对的是弱势者和一些垂死之家帮助病人,病人有人照顾,在去世以前,至少感到了人间的温暖。修女们都非常地和善,特别是病情危重的病人,生命细若游丝时,有人握住他们的手,便能感到人类对他们的关怀与爱。即便离开,也会带着些许的安慰。

我还记得她以前曾经告诉过我,她时常去监狱为死囚犯们祷告,用精神的力量去宽慰他们烦乱的心境。甚至是被社会惩罚的罪犯。尽管那些人犯下重罪时都让自己的凶悍暴露无遗,等到他们被法律惩罚时,他们似乎又成为灵魂无可依靠的软弱者。她却要在那时候帮助他们找到最后的平静。

有一次说起去监狱访问一位死囚犯,那名犯人杀了强奸他女友的凶手,为了那次谋杀他煞费苦心,做了很多精心的设计。杀完人,他没有逃离,冷静得像一个刑侦人员,确认那人已经死亡后,才打电话投案。当时她说,那个死囚犯不会想到,不仅凶手要被惩罚,并且他的女友要获得拯救。最后他杀死了强奸犯,可是却无人去呵护和拯救她的女友。女友只能孤零零地继续生活下去。她说,她的劝慰使那个死囚有了悔意,对于自己即将遭受的处罚有了认罪接受的平静。

当时我曾经问过很愚蠢的问题,有用吗?什么是有用?什么又是没有用?这是一个非常俗世的功利的衡量标准。

她总会微笑着回答:对他们有帮助就好,我确实感觉到对他们有帮助。

她说进入教堂后她要断绝一切与外界的接触,甚至是远在上海医院中养病的父母。那是我最不能理解的。

我还问过她:你也不能与爸妈通电话吗?

不能。

怎么那么不人道啊?你也愿意?

一切交给主,他会安排好一切的。我会每天为他们祷告。

可是祷告毕竟和陪伴在身边端一碗水,递一片药不一样啊。当然我也知道她信仰中的祷告可以产生更大的效力。只能说我和她已经是两个世界中的人,语言这时已经难以沟通了。

后来她去做修女后,我回上海时还去医院看过她父母。

爸爸妈妈好,我从美国回来,特地来看看你们。我说。亚淳的父母常年住在条件很好的干部病房里,见到他们我才理解她为什么能够完全放下。

美国哪里啊?爸爸问道。

旧金山……,以前我也是华山小学的……出国前还去过你们家……

亚萍,和你是一个小学的。爸爸对来陪伴的大女儿说。

亚萍我以前还真是没印象。

你比我低一年吧,我好像听到过你的名字。亚萍在一边说。

我们的话题尽量避免提到她的名字,似乎她已经去了另一个我们无法企及的世界。

离开了医院我有些郁闷,就乘车去南京东路看看她曾经参与设计更新的那栋地标性建筑。她的留学经历比我早,1980年代就公派去英国学习过,回上海后也做过一些城市建筑的设计工作。我特地去网上搜了一下,居然找到了她来美前为上海南京东路的一座地标式建筑做的老建筑翻新的设计。当时那篇文章发表在上海的一本专业杂志上,可见得到同行的肯定。她在文章里引用了一些世界著名设计师的话,与自己的设计构想互为印证,几十年过去了,读上去仿如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稚气女设计师,夹着设计夹行走于上海市区的繁华街道中,她的身影是矫健的,文字也洋溢着女学生的书卷气。

那幢大楼在上海的繁华闹市昂首挺立,周围布满一些历史建筑和热闹的商店、穿流不息的人潮。建筑外观已经过改造,除了形状没有变,墙和窗已经被新的材料装饰一新。走进去才发觉原来的办公楼,现在变成了一个酒店,大厅里都引入了现代建筑的元素,和她的设计方案又大不同了。毕竟已经三十年过去了,又是一个新的时代。

在她誓发终身愿之后曾经两次回上海,在医院陪父母住了三个月。她写给我的邮件,还特别问我什么时候去上海一定要去找她。还说要我的电话号码,让我们保持联系。我说上海这几年变化很大,起了很多高楼,你是学建筑的会很有兴趣吧?她却告诉我,自己足不出户,每天都在父母身边,陪他们说话,照顾他们的生活。她就像一个有大抱负的远行者,启程之前,抓紧那几个月尽最后的孝道。想到这些我又觉得她真的很不平凡。可是她已经发了终身愿了,为什么还说要和我保持联系呢?一个将近五十年的朋友即将消失了,人生真的又遇到与朋友告别的时候了吗?

回到现实中,我和她都在遭遇一场世纪的灾难。我问道:你的生活主要在教堂吗?

时常去医院,还有监狱。

你呢?忙些什么?她还是像以前一样问我,尽管不是十分需要我真的回答,不过我感觉到她还是在认真的听着。

做了十多年的新闻节目,四处奔波,深入社区,寻找社会热点新闻……这就是我的生活,大部分时间泡在电视剪辑室和演播室中。

我特别想告诉她:我最近出版了一本散文随笔集,其中写到了她。

写我什么了?

写了我们的留学生活,还有与你的告别。

她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她的心已静如止水。我还记得十多年前,我出版第一本长篇小说,是她去上海时为我带回了二十本书。事后她还说,好沉好沉啊,不过想到是你的第一本书,我无论如何要帮这个忙。看了书她还特地打电话来,念著书中的几段题记,连声说写得好!真的是俱往矣,那样的情景一去不复返了。岁月已经把我们带到了两个极端不同的世界里。

科学家们的研究表示:可见物质之所以可见,就在于微观尺度下,电子与光子发生相互作用,被人类的肉眼看到,或者被观测仪器捕捉到。而与“明物质”相对的“暗物质”,因为肉眼看不见,仪器也测不到它,固然显出了神秘感。我始终在 “明物质”组成的世界里追逐着。而她却似乎在探索着一个我所看不见的世界。

(三)

十多年前她还在芝加哥建筑设计公司工作的时候,我有一次去那里出差和她聚过一次。她来美国的第一站就是芝加哥。她在芝加哥大学读了一个建筑设计的硕士,并很快在那里找到了工作。她一直和我说自己所在的城市是一个建筑博览会,走在街上抬头四顾到处是建筑精品。在我住的酒店附近的密西根大道上我们见的面,她已经买了票一定要带我去坐游船,沿着芝加哥河朔流而上。她特地选择了夜幕降临前的一个小时上船,可以在一次行程中看到了夜幕降临前后这个美丽城市的两种景色。夕阳西下时,每一幢不同形貌风格的高大建筑上都披上了一层金辉,远天是灿烂的晚霞,船舷旁微波拍岸。宽阔的河道旁行人观光步道上,有牵着小狗健步向前的情侣和老人,也有悠闲散步的旅人。船过闹市区,沿河是酒吧、饭店,遮阳篷下的餐桌准备好了餐具和酒杯,期待着即将来到的客人。我们坐的船从一座又一座桥梁的底部穿过,她突然纵身一跃,手就触碰到桥底。我也跟着跳了一下。她说在市中心短短两公里芝加哥河上就有十八座桥。芝加哥河上的每一座桥都可以从中间打开,等到春季河水融冰后就是开桥季,桥都会打开为过河的行船让路。回程时天已经黑了,在墨蓝色的天幕上灯光把各种建筑的形状生动地勾勒出来。她依次给我介绍两岸的建筑,如数家珍般。

当时她充满了生命力,交谈中可以感觉到她对自己的工作和生活状态都是十分满意的。只是在个人感情上她一句也不提。我毕竟和她是老同学,就直接问她什么时候成家啊?她皱了皱眉头不置可否,我也就不便追问了。第二天晚上去了一家米其林餐厅,主厨一定是东方人,把东方的一些菜谱都融进了西餐的做法,又保留的中餐的丰富性。点菜时她介绍我吃一道名之为tenderloin的菜,说毕竟是米其林厨师做出来的,和我们常吃的猪肉做法不一样。我不认识那个字,问是什么意思啊?她说就是里脊肉啊。菜上来了,她先尝了一口,眉头突然皱了起来,左右顾盼着招呼服务生把厨师叫来。我这个人能凑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随口就说,算了吧,你还叫了其它菜呢。她却显得很坚持,说难道请你吃一次饭,还不让她感到满意,那绝对不行。我听她说到绝对不行时,咬牙切齿的,这样的表情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见过的。我笑了笑妥协了。看着她和匆匆赶来的厨师嘀咕了几句。重复了三遍,要嫩!要嫩!要嫩!

哎,你以前的随和不见了啊?厨师走了我就开她玩笑。

是吗?你看出来啦?她略微有些不好意思。

有点刁钻刻薄了。我故意夸大道。

真的吗?有那么可怕?稍缓了一下她又说:被美国人训练的吧。我们设计所里没有随和这个词。老板对主管是这样,主管对我们也是这样,以此类推,我对自己团队的成员也是这样。芝加哥的建筑就是在一场大火后,用这样的精神重新建立起来的。一幢是一幢,每一幢都不一样。

吃饭过程中她接了两个电话,也许是她的下属向她请示工作中的问题。她简短却是果决地做了答复。挂了电话她说,抱歉啊!本来今天应该继续加班的,我说老朋友来了,无论如何要一起吃顿饭。

老朋友也不能影响你的工作啊!我很过意不去。

什么话,我们相识都快四十年了,像你这样的老朋友已经不多了!

是啊,人生就是珍惜一次次相遇!我伸出手去与她相握。

她强调了四十年的友情,让我有些感动。她真的是一个有心人啊。我问她最近在搞什么项目,她说设计所接了一单上海闹市的酒店设计,既要新颖别致,又要与上海原来的味道融合起来,老板才特地招聘了有上海设计经验的她,主要负责搜集提供一些上海建筑的样本作为参考。

了不起啊,我对她竖起了大拇指,为跨国企业做时尚上海的项目。

她轻轻甩了一下头发,脸上的得意是不可掩饰的。

那天我们最后吃到了她满意的里脊肉,确实很嫩很嫩。走出餐馆时密西根大道上人潮涌涌,是周末的晚上,夜生活刚刚开始。我们随着人流逛了一会街,又转进一个酒吧,坐在露天处喝酒。护栏外就是芝加哥河,可以听见潺潺的水声。坐在芝加哥河边上喝酒,河道不宽,周围所见却十分热闹,河对岸是灯火璀璨的高楼,每一幢都够独特。河岸上是漫步的游客,附近都是一家连一家的饭店酒吧。杯觥交错,人声笑语。看到这条流过城市间的河,我就说,有河的城市感觉挺好。

你还时常想起上海吧?她问

当然啦。不会忘记的。

上海你最怀念的是什么?

年轻啊,那是我们的青葱岁月。我说得颇有激情,她笑了起来,脸颊上漾起了酒窝。

当然那时生活比较艰苦,又经历了动乱年代,过的是苦日子。不过等到我们从大学毕业,开始工作时,已是有希望的好时候,每个人都对未来充满了想像,做着自己的梦。城市还是古老的城市,不过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心情就不一样。

大学刚毕业的那段日子我们失去了联系,再见面是小学同学们分开二十年的一次聚会,她已经从英国回来了,我就记得她是同学中最为风姿飒爽的一个女同学。大部分同学都读完大学走上了专业的岗位,唯有她不仅读完了同济大学建筑系,还去英国做完了访问学者。可是回来以后又不满足了,不久又跑到芝加哥来啦。

她脸上的酒窝童年时留给我很深印象。在教室里我坐在她的后排侧面,与她处于一个斜线的位置。那时小学里一张课桌上都是一男一女两人,因为那时男女同学之间羞于沟通,老师这样排座位也是为了减少学生上课讲话。我和身边的那位女同学倒是很少讲话,不过和前面的那位男同学和她倒时有交谈。特别是数学课测验时,遇到一些难题,她偶尔回头看见我停留在某些题目上两眼茫然时,都会主动把自己的试卷拿起来,给我一些提醒。还有,她是跳橡皮筋的能手,一下课男生在操场上打篮球,女生就在场边上跳橡皮筋,她的两只小辫像两只蝴蝶上下翻飞,在一众女同学的围绕下总是常胜不输。她们时常一起念的口诀,像环境音乐一样荡漾在操场上,已经深入我的潜意识中,有两段很好玩。我问她还记得那些年的口诀吗?她就轻声念了起来:周扒皮,爱吃鸡,半夜三更来偷鸡,我们正在做游戏,一把抓住了周扒皮,周扒皮,……

她有些忘了,我接着念:……警告你,再来偷鸡扒你的皮。

周扒皮是一个地主,小时候读的故事说他去偷农民的鸡。后来又被编成了口诀,真的遗臭万年了。

还有一段也好玩。我说着又念起常听她们念的另一段:小河流水哗啦拉,我和老太婆去偷瓜,老太婆偷1我偷2,老太婆逃跑我被抓,……

……从此以后不偷瓜,要偷就偷老太婆的瓜她顺利地接上了。

当我们念起童年口诀时,两人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她觉得不可思议,我竟然能够背出跳橡皮筋的口诀。我说,你们就在篮球场边上跳皮筋,我天天听着能记不住吗?

真的假的?你有没有偷看我啊?

看你是大大方方地看,不然我怎么知道你是跳皮筋的能手啊?

那是我记忆中她最为舒心畅意的一段日子,两年后她失去了那份工作,后来到了我居住的城市。首先是因为她在这里找到了新工作,后来又开始去大教堂做礼拜了。当时我和她的公司都在市中心,有一次我们几个朋友利用午餐时间在一起吃饭,那时在互联网概念股的带动下全球股市疯涨,尤其是科技股涨幅且快。我的信用卡评分高,借款利息极低,也忍不住借款加持投资。有一个在高科技公司工作的朋友,说起刚刚入职时公司送的股权,每天都在成百上千地增加他的资产。她听着我们聊股票,表示自己不懂不参与,不过对新工作她也是信心满满,特别是主管对她的中英教育背景很有兴趣。

那是美国经济十分亢奋的时代,人人都像打了鸡血一样。一年半以后股市崩盘,许多新公司的名字从此消失。而散户的我们一个个也都付出惨重代价。亚淳没有投资在股市,但是她所在的公司也是好景不再。后来我离开了那座城市,找了一个机会去亚洲工作,听她说也换了工作,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她和我联系时越来越多地谈到了教堂的活动。

我想起中国历史上有一位著名的文化人李叔同曾经也是绝尘而去,遁入空门。妻子闻讯前去找他,在湖上两舟相遇,聊聊数语,他即离去,绝不回望。李叔同的禅房里,自书“虽存若殁”四字。有人问:“君固多情者,忍抛骨肉耶?”李叔同答:“譬患虎疫死,将如何?”意思是说,如若患暴病而死,或者霍乱来了,即便内心难舍妻子儿女,又有什么办法吗?

我没有想到她也有如李叔同般的决绝。

(四)

几天以后,疫情继续升温,我身边的一个朋友病了几天后呼吸困难,我急忙送他去医院。在急症室是两个护士接待的,我心急只冲着其中一个说话,快说完了,旁边那位轻轻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我转过头正纳闷,在层层叠叠的防护后面只露出两只眼睛,护士说,我是亚淳啊。为了穿防护服,她脱去了头巾,难怪我完全把她当成了一个护士。

你怎么在这里?这里很危险啊!

看着我疑惑的目光,她说,病人太多,医院人手缺乏,家属不能陪护,日常的护理工作全压在护士和护工的身上,她和姐妹们来医院支援。

你们真伟大!我由衷地感叹道。大家都在躲避瘟疫,她们却主动走进医院。我既感动又心疼,急忙说:你自己也要注意防护啊,千万不能被感染了,我们已经不是壮年,先要保护好自己。

她嗯了一声,又说:医护人员也快崩溃了,我可以为他们祈祷!给他们带来心里的平静。她说话的声音从口罩和防护面罩后发出,嗡嗡的显得不那么清晰。可是我清醒意识到这又是一次告别,不知道我们此生还能不能相遇。

还记得和她第一次告别时,站在海滩边的堤岸上我说:那么明年我不能接到你的生日祝福了。这应该是一个问句,我故意把它说成了对一个事实的陈述。因为她的生日与我一天之差,我年长她一天,所以总是先收到她的生日祝福。

她笑了笑,点了点头。那么现在就预先把以后所有的祝福都送给你吧。

我张开双臂说,略显悲戚,嘴上却说:我要把你的所有祝福都保存好,存着以后慢慢消受。也祝你一切顺利。如果哪天出来还俗了,再联系我。我的联系方式永远都不会改变了。

她只是冲着我微微一笑……

因为有了第一次告别,使我对第二次告别有了思想准备,也觉得人世间的事会有不可预料性,不那么乐观,却也不必悲观。就如同与她的第一次的告别一样,本以为已是诀别,却居然在大疫情时邂逅了,我还有什么不可期待呢?

隔着玻璃,她给我看她写的纸条:我会尽力照顾好你的朋友!我感激地双手合十作揖。人生就是一次次告别!这句话突然在我耳边响起,我感觉到这是告别的时刻。本来我都没有期望会有这一次见面,终于见上了,也有了一些断断续续的交流,我已经知足了。我想对她说一些话,可是估计她完全听不见。她身旁的白人修女充满戒备地看着我,似乎我是她们世界的侵入者。我完全不理睬那位修女的存在,靠近玻璃,似乎那样可以更接近她。我动着嘴无声地说话:祝你心想事成,平安喜乐!起初她好像没有听明白,我就继续说,反复了很多次,她眼睛里终于有了笑意。她合十祷告,眼睛看着地下,头再也没有抬起来。我知道应该是离开的时候了。我转身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我开着车上了高速公路,天格外的蓝,晨间的云都被吹散了。经过一个高速公路休息区我停了下来,走出车,爬上一个高坡。回望远处市区的高楼群,大教堂的尖顶若隐若现。这个城市正在经历一场侵蚀着无数人生命的疫情,使人觉得哀伤。可是我心里却有一丝苦涩中的满足,也许是一种天意,我见到了老同学,她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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