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很小的时候,文化大革命还没有结束,我并不知道妈妈家是个大家庭,只知道我有两个舅舅--鞍山的大舅和杭州的小舅。大舅是妈妈的哥哥,小舅是妈妈的弟弟。
从我出生到六岁我都没有见过大舅,但从爸爸妈妈的言语中总能感觉到她对大舅的尊重。
六岁那年,大舅来西安出差,我第一次见到大舅。大舅和妈妈长得十分相像,但给我印象深刻的是大舅说话的态度和语气--总是那么不紧不慢、不卑不亢、和蔼可亲却有自有威严,让人自然而然有一种想要亲近并且敬慕的感觉。
大舅顺路想去临潼看看华清池和骊山(那时兵马佣馆还没有建好)。虽然我出生长大在西安,可是在此之前还没有去过临潼。妈妈就请大舅带我去,大舅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记得我们是乘长途车去的,很少乘长途车的我有些晕车,大舅就嘱咐我多看远处。到了临潼大舅带我去观赏华清池,讲杨贵妃的故事;带我爬骊山看兵谏亭(当时叫捉蒋亭),讲张学良杨虎成兵谏蒋介石的故事。大舅博学多才,讲起故事来娓娓动听、引人入胜。大舅还爱好书法,沿途不停讲评名人留墨。虽然我当时太小,不能尽得其意,但却大开眼界、获益非浅。
回来的时候,考虑到我晕车,所以特地选择坐火车。
临潼出产大大的红石榴,大舅特意买了几个给我吃,宝石般的石榴瓤,酸酸甜甜。那是我第一次吃到那么好吃漂亮的石榴。从此每次吃到石榴,我都会想起大舅给我买的石榴。
出差期间没事的时候,大舅会到家里来坐坐。看见我在朗读文章,就对我说:“朗读的时候眼睛要比嘴先”。意思是嘴里读着这句时,眼睛应该看到下句,这样才能做到朗读流畅。虽然刚开始嘴眼不协调、有点别扭,但熟练掌握之后,就体会到其中好处。这技巧让我一辈子都受益。
(二)
再见大舅的时候,是一九八零年改革开放以后。我才知道,妈妈家的兄弟姐妹多得难以想像。单是我姥姥生的,除了我妈妈和两个舅舅之外,还有一个阿姨在香港,一个舅舅在美国。另外,如果将妈妈那一辈的堂兄弟姐妹一起排起来,香港的阿姨在姐妹里排行第七,妈妈排第八;鞍山的大舅在兄弟里排行第十、美国二舅排行第十二、杭州小舅排行第十四。从此,我就改称大舅为十舅。
那一年,香港的阿姨和姨夫参加了香港商界的一个代表团回国访问。因为他们行程不能变,所以十舅一家带这姥姥从鞍山、我们家从西安就赶到北京相聚。
那次我和妈妈还有大舅挤在北京美珠姐家的一间房子里。大舅把大床让给我和妈妈睡。这时我才领教十舅的鼾声 -- 那可不是一般地惊天动地啊。姥姥生的舅舅们都鼾声如雷,以至于多年后姥姥生病住院,十舅十四舅都被医生赶出来 -- 不许陪床。
(三)
小学五年级暑假,妈妈托人把我带到鞍山看十舅和姥姥。那是我第一次到十舅家。那时十舅家还住在平房里。十舅有三个孩子,大的是表哥,下来两个是表姐。表哥刚结婚,娶了个能干漂亮的表嫂。印象中,十舅是这一家之主。他和舅妈很恩爱,他对子女总是很和蔼 -- 我从未见他发火。
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表哥表姐,独生女的我乐坏了。每天开心地到处玩。由于从小都是独占资源,那时的我很少为别人着想。记得有次舅舅买了半个西瓜-- 一个太贵。舅舅刚进门,把瓜放在桌上,我没有等别人,自己就去找了个碗和勺子,把西瓜中心最甜且无籽的部分给挖了去,吃掉了。当一家人都进来,看着个中空的西瓜,舅舅什么都没说,只招呼大家吃西瓜。表哥表姐们十分有涵养 – 没一个人说什么。
还有一次,我先进了房间,余光瞥到舅妈跟着要进屋,就突然反过身恶作剧地把门重重关上。本意是和舅妈开个玩笑,结果却把舅妈的脑门撞了个大包。十舅看见急忙过来查看舅妈的伤势,然后细心地给舅妈揉揉。舅妈开始可能一肚子的火,后来就这么给揉没了。
又有一次,十舅全家带着我去鞍山附近的著名风景区千山游玩。任性的我经不住小贩的诱惑,坚持要买一个蝈蝈。蝈蝈装在一个麦杆编的小笼子里,有一根小棍挑着。我捏着小棍,看着金黄的笼子里翠绿的蝈蝈,听着吱吱叫声,觉得好玩得很。不过也就五分钟热度,后来就交给舅妈拿着。千山顶有个著名的景点叫夹扁石。就是大石中间有一条细细的缝,好像是登顶必经之路。那缝很窄,微微发福的十舅过得很艰难。舅妈虽说身材苗条,可也费了番劲才过去。我跟在后面,刚从夹扁石里出来,就看舅妈满脸委屈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捂着手。原来是在过夹扁石的时候笼子挤破了,蝈蝈跑了出来,受惊之下,一口咬在舅妈的手掌上,扎了两个小洞,血流了出来。舅妈应该是委屈极了—遇到我这个娇生惯养的淘气包真是倒霉啊。十舅一面帮舅妈处理伤口,一面对狠狠在地上正要逃跑的蝈蝈说:“怎么能咬人,对你处以死刑!”十舅的幽默有效地让舅妈解了气。
从此每隔三四年,暑假的时候妈妈就会带我从西安去鞍山。杭州表弟们有时也会去。家里一下多出四五口人,十舅总是把大家组织得很好。鞍山成了我们的避暑胜地。
(四)
最后一次见十舅是我上高中一年级。之后又是高考又是出国,竟再没有见过十舅。
如今我也为人母了。每次在跟儿子解释如何朗诵的时候,我就把十舅教给我的方法教给他。有时候要跟别人发火着急的时候,十舅的沉稳、宽容和不慌不忙也总是浮现脑际。十舅对我从没像一个严厉的老师一样给予我谆谆教诲,可是就在我和十舅相处十分有限的时间里,他的行为、话语和态度,在不知不觉中影响了我的待人处世。就如同和煦的春风,从来不曾凛冽,但却能化做绵绵的春雨,在不知不觉中滋润了泥土,帮助新生命生长的同时也让自己的生命的沉淀其中,一代代传下去。
外甥女: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