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过那厚厚的大红门】
【跨过那厚厚的大红门】
章含之
再过几天,园林局要来砍去前院的那棵40年的高大
的榕树了。其实,这树去年就枯死了,就应该砍了,只是
我舍不得它消失得无影无踪。本来,这前院是一对榕树。
1960年我随父母从东四八条的四合院搬进这个古老的
四合院时刚刚25岁。那时前、后院的树木都是新栽的。
后来,前院的榕树长得很快,两、三年后就成荫了。再后
来,榕树的粉红色、毛茸茸的花覆盖了一片树顶。这些花
可以延续整整一个夏天,每天夕阳西下,它们就开始散发
出沁人心脾的幽香。40年来,那幽香是“家”的芬芳,
每当我跨进这四合院的门槛,不论那时我是喜悦还是沮丧
,这芳香都会使我感到家的温馨。
四合院的主人几经变迁,现在只剩下我和我那经常不
在北京的女儿。40年中四合院随着它的主人经历着历史
的浮沉,目睹了发生在这院子里的喜怒哀乐、生离死别。
它也随着院中的主人经历了荣耀与屈辱,经历了车水马龙
的繁华富贵和门前冷落的世态炎凉。但是这一对榕树却永
远忠贞不渝地年年开满一树粉红色的花,用它甜甜的幽香
慰抚着主人的心灵。可是大约四年前,西边的那一棵突然
“病”了,像是得了绝症,那“病”来得猛,发展得快,
第二年就完全枯死了。园林局来人把它砍了,拉走了,在
它原来生长的地方铺上了方砖,它就这样消失了。那时,
我为此激动伤心了很久。我祈祷老天保佑那东边的、靠门
洞的一棵。但是,厄运还是降落到失去伴侣的它的头上,
就在西边那一棵枯死的第二年,这东边的那棵就开始出现
萎靡不振。再过一年,就不大开花了;去年,春天来临时
,它还勉强长出了半树瘦瘦黄黄的叶子,但还未到夏天开
花季节,它就完全枯萎了,死了!我舍不得让它离去,妄
想着今年出现奇迹,它还会枯树逢春。但奇迹没有出现。
它最终要离去了。
因为这榕树要被砍去了,所以我每天清晨在后院散步
时,常常踱步到前院来看看它,抚摸一下它那开始剥脱的
树干。现在,这前后两个院里,只剩下北屋门前那棵足有
四层楼房那样高的海棠树是40年前我们迁进51号院时
就已栽下的。其余的都是后来陆续换过的。
当我年岁渐长,真正爱上四合院时,我才意识到当年
栽种这些树木的设计人真是深知四合院特色的专家。而我
们在40年中换栽的这些树真是毫无章法。当初,这房子
是个典型的官邸式四合院,大气、庄重。它前后应是三个
院落——前院、中院和后院,中院是主院,前院和中院之
间的南北双朝向的这排房子是穿堂,历来的大官大概都用
来作接待来客的前厅。后院是附院。当年不知清朝哪位大
官在这里住时,东边还有一个偏院。随着时代的变迁,那
偏院成了一个大杂院,与主院完全脱离了,那里现在住了
十几户人家。可以想象当年这个四合院是多么大的气派!
我们家迁入时,本来应是一个前、中、后院齐全的四合院
。可是母亲坚持不要那么多房屋。国务院管理局无法说服
她,只得把后院割出去,中院便成了后院了。这真是个极
大的遗憾。
当初搬进这院子时,院中树木都已栽齐。前院是那两
棵榕树,它们高大而优雅,绿荫遮盖了整个小院。后院北
屋房前是两棵开粉红色花的海棠。海棠大概是四合院特别
偏爱的一种树,在许多老的四合院中似乎都栽有海棠。我
们北房门前的两棵高大的海棠树既气派又婀娜多姿。后院
很大,大概两倍于前院,因此在海棠树的南边,靠近南房
,又栽了两株紫丁香,这格局真是美。春天时,海棠的一
片粉红色与丁香的浅紫色给这院子蒙上了一层淡雅柔和的
情调。而当它们的花凋谢后,前院的榕花又给夏日的庭院
带来了静静的花香。我想那丁香的安排是绝妙的。在前后
高大的榕树和海棠之间,丁香只有一人多高,却张开枝叶
,在两边直立的大树间,形成一个圆形的图案。
可惜,当初苦心设计的标准四合院的构图,不久之后
就被破坏了。主要是母亲对四合院一点没有好感,她总是
怀念上海的花园洋房,甚至石库门房子。她从不关心院中
的草木。这院子交给了做饭的保姆彭阿姨管理。彭阿姨把
吃剩的菜汤都往树根下倒。过了几年,西边的海棠和丁香
就死了。
后来,这院子越变越不像个院子。六十年代初,母亲
被三年自然灾害吓怕了。那时,父亲属高干,当时戏称为
“糖豆干部”,因为每个月,政府补贴两斤白糖、两斤黄
豆。但是粮食还是不够吃,每天晚餐只能熬粥喝。母亲生
怕这种日子还会再来,于是异想天开在院子正中,即四棵
树之间的中央空地做了一个大圆台子,中间铺了泥土,栽
上了花生和玉米。这还不够,母亲爱吃苋菜,又叫人挖去
一部分地砖,种了一片苋菜。母亲很高兴,女儿妞妞也快
乐。祖孙两人忙乎着收获嫩玉米,督促刨花生。这高大的
官府结构的四合院,每当收获季节,变成了农家场院。再
后来,发生了一件更糟糕的事。六十年代初,毛主席号召
:“备战、备荒”,都说美国和苏联要打进来。国务院决
定给所有住四合院的高级干部在院子里挖一个防空洞。工
程队开进了四合院,把母亲的玉米、花生坛和苋菜地都刨
掉了,就在东边那棵海棠树旁边挖了一个长方形的“防空
洞”入口,地下挖了大约两米多深,还拐了弯,从南房前
西边的梨树旁挖了一个正方形的出口,入口处很宽敞,修
了水泥石阶下去。出口处却很窄,是在洞口壁的水泥墙上
做了一个爬梯。出、入口都十分简陋,只不过两块厚厚的
铁皮盖,入口的那块足有两米长、一米宽,出口的是一米
见方。自从有了这两个防空洞出入口,这正院就彻底地破
坏了。
后来,父亲在香港去世。根据周恩来总理的指示,冠
华放弃了外交部为他修缮一新的史家胡同55号院子,搬
进了我的四合院。他搬来后,曾经想重新规划院中的树木
。我们讨论了多次,意见不同,未达成协议。他当时想在
北房前栽两棵梧桐,南房前栽两棵杨柳。冠华生前最钟爱
的树木是梧桐、杨柳、塔松、桂花和清竹。他一直很遗憾
北方的酷寒不适宜栽种桂花和竹子。所以后来在我为他修
苏州东山的墓地时,我为他种了塔松、金桂和银桂各一株。
我当时不同意他的意见其实也没有什么道理。我说杨
柳不好,英文叫“WEEPING WILLOW”(哭
泣的杨柳),不大吉利。栽梧桐,要拔掉海棠,很可惜。
冠华也就没有坚持。事隔24年之后,我真有点后悔没有
按他的意见办。我想梧桐的傲岸挺拔以及杨柳的柔情如水
恰恰是他自己性格的两个方面。如果当时栽了这些树,虽
说在四合院中很罕见,但也许会留下对冠华静静的纪念。
树没有换,按我的意见,我们在南房前搭了一个葡萄
架,东跨院栽了一棵枣树,西跨院栽了一棵柿子树。这都
是传统北京四合院中的果树,后来倒也带来不少丰收的喜
悦。
二
对于父亲和我们全家来说,史家胡同这所四合院才使
我们第一次有了真正属于我们的家。
父亲生前常对我说:“我这一生,既无动产,也无不
动产。”他在近一个世纪的生命历程中,经手过的钱财不
可谓不多。然而,他乐善好施,没有给自己置一分地,买
一幢房,银行里也没有存款。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在上海
住的两处房子都是他的朋友让出一部分给我们安身的。到
了北京也是借住在朱桂老家。父亲常说的还有一句话:“
我这一生,从无财富,但又从不缺钱。”而别人给了他钱
,他又转手去给比他更需要钱的人。解放后,许多清末、
民国的遗老、遗少经济上没有了收入,都很拮据。他们来
找父亲,父亲总是接济他们。为这事,母亲没有少唠叨、
抱怨。有时,父亲实在没钱了,就写信给周总理、毛主席
请政府解决。1963年起,毛主席以“还债”为由,每
年春节送父亲两千元,父亲坚决不要。我转达他的意思,
对主席说父亲当年为他征集的两万银元不是他个人的钱,
是社会各界响应他的呼吁,为青年学生赴欧洲深造而募集
的,所以他不能接受主席的还款。毛主席听后大笑,说“
行老就是这个脾气!他这个人真是两袖清风啊!”随即,
毛主席对我说:“你这个共产党员也不懂我的意思吗?我
哪里是真的还钱嘛!这钱是还不清的!那时候,党刚成立
,经费非常紧张。行老这笔钱,我们派了大用场。一部分
同志用这个钱去了欧洲,另一部分钱,我拿到湖南搞秋收
起义,后来上了井冈山。这哪里是用钱还得清的?我是要
给行老一点补贴。解放了,他没有那些财主给他钱花了,
全靠工资。我知道他缺钱,他爱帮人忙,替共产党接济了
不少我们照顾不到的人。我很谢谢他,要给他一点补贴才
好。”
所以,这51号的四合院,当初送给父亲时,毛主席
、周总理也是这个意思。他们知道父亲一生一直漂泊不定
,到任何地方都是借房或租房住。1959年,周总理到
东四八条54号去看望父亲。这时,总理才知道解放后十
年,我们一家一直枳≡诟盖椎睦嫌选⒃卧揽谖翊?br> 臣的朱启黔老先生的私宅后院。我们家从上海迁到北京整
整十年,父亲从未向政府开口要过住房。总理那次见到父
亲拥挤不堪的书房兼客厅,感到十分吃惊,他连声自责,
说对父亲没有关心到,这么多年,竟让父亲借居友人家中
。回去后,总理立即报告了毛主席,并且指示国管局为父
亲找一个四合院住宅。本来,许多高级干部当时的宿舍都
是四合院。但在母亲选定51号院之后,周总理又郑重其
事地对父亲说他请示了毛主席,这房子是送给父亲的,感
谢他对共产党的帮助和合作。父亲去世后,在北京的追悼
会上,周总理又对我的香港回来的继母和美国回来的妹妹
说51号院永远是父亲和他亲属的家。
其实,我当年和母亲一样并不大喜欢四合院。我在上
海出生、长大,我更喜欢上海那些带花园的西式洋楼。我
总觉得四合院太古老,住在里面似乎背着沉重的历史包袱
。四合院也很不方便。尤其是冬天,从北屋到任何一排房
子都要经过寒气袭人的院子。厨房那么远,冬天,把菜端
到北房都凉了一半。记得有一年除夕吃年夜饭,彭阿姨炖
了一大砂锅上海“全家福”——一只整鸡、一个蹄膀、一
块火腿。在端着砂锅走过院子时,因为砂锅从火上刚取下
,而当年北京的冬天比现在寒冷,这一冷一热,砂锅的底
掉了,全鸡、蹄膀和火腿撒了一地。弄得这除夕夜很扫兴
。
但是这四合院毕竟是个家!尤其是在女儿妞妞出生之
后,这偌大的院子里平添了无限的乐趣。我一生中给父母
亲最宝贵的礼物就是这个小生命。搬进四合院时,父亲已
是八十高龄,解放后,他的生活变得很简朴、单调,昔日
在上海的那许多应酬都没有了,父亲除了出去开开会,偶
尔会会友之外,大部分时间是看书,写他的《柳文指要》
。他在这大大的宽敞的四合院里很舒适、很满足,真是过
着他一生从未享受过的安宁。而妞妞的出生又为他的平静
生活增添了极大的快乐。他和母亲对妞妞远远胜过了在我
幼年、童年时代对我的关怀,那几乎是一种惯宠。不论妞
妞犯多大“错误”,他们都能容忍。
对于我来说,这个院子使我真正感到温暖的是在“文
化大革命”初期的那些可怕岁月。那时,我在北京外语学
院挨批判,周末被允许回家。家,这时成了我最温暖的避
风港。守着年迈、祥和的父母,看着尚不谙世事的妞妞撒
欢满院子奔跑,我真希望时光停止,再不往前,让我永远
忘却外面疯狂的世界,让我停留在这充满人情、人性的四
合院里,再不用回到我那曾经做出过多少奉献,而如今却
是充满敌意的校园。
父亲在这个四合院里平平静静地生活了十三个年头,
完成了最后的著作《柳文指要》。可惜他未能在这四合院
里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1973年5月,父亲为了
祖国统一大业,受命于毛主席,在93岁高龄时,远赴香
港。我和大哥章可以及妞妞送他到港。周总理根据毛主席
的意思,安排一架专机送父亲前往。但是父亲毕竟高龄,
到香港很不适应那里潮湿的气候,在我送父亲到香港后回
北京前一天去看望他时,我已感到父亲想念他的四合院,
希望早日回到他四合院的家了。那天下午,他显得有点伤
感,拉着我的手说:“回去报告总理,我已经开始会晤台
湾方面的朋友了。我尽快做完这些事,回北京。你转告总
理,早点派飞机来接我回去。”父亲去香港是当时毛主席
的一个惊人之举。93岁的“和平老人”(父亲1948
年曾作为南京方面代表之一前来北平与中国共产党议和,
未果。)以探亲名义去香港。中国政府却派出专机护送到
港,成为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架降落在启德机场的中国飞机
。可惜,父亲没有能等到总理派专机接他的那一天。六月
二十九日,我接到总理办公室电话,传达总理指示,说父
亲在香港病倒,叫我立即准备随周总理指派的医疗小组乘
专机去香港,接父亲回北京。当时决定七月二日启程,外
交部已根据总理指示,发了紧急照会给当时的英国代办处
,申请专机降落及人员入港签证。但是,就在七月一日凌
晨二时左右,冠华打来电话说外交部值班室接总理办公室
电话,父亲已在香港病故。他终于没有能回到他眷恋的四
合院。
三
51号院真正成为我自己的家是在冠华搬进来之后。
还记得我们的爱情所面临的最早一次考验就发生在这四合
院前院的传达室里。那是1973年5月,父亲去香港之
后,国务院管理局决定趁父亲在香港,对四合院进行一次
大修,等父亲回京,可以住上新装修过的房子。我暂时在
前院传达室安身。那时,我和冠华正在恋爱。他工作之余
来看我,我们就在那堆满家具杂物的传达室里一杯清茶,
促膝长谈,相互间超越年龄的差距,官职的悬殊,感情上
达到了完全的融合N抑两窕钩3;匾淦鹪谀羌蚱印⒂导?br> 的前院小屋中那些纯真的时刻。就在六月中旬的一天中午
,冠华从部里下班后急匆匆到我的传达室住处看我。他从
来没有在中午来过,因为他一天工作非常繁忙,几乎每天
晚上有外交活动,所以回报房胡同家里吃完午饭都要休息
片刻。这一天,冠华神情慌张地进了我的传达室,我知道
出了什么紧急的事。冠华说,上午开党组会,姬鹏飞(当
时任外交部长)传达说毛主席指示要派女大使,并且建议
第一个女大使派他的“章老师”去加拿大。我第一次看到
冠华那种无可奈何的失落神情。他一般都是充满自信的,
而此时他却不知所措,问我怎么办。我几乎未加思索地对
他说既然我承诺了对他的爱,我不会改变。他需要我,我
会留在他身边。冠华用忧郁的眼光看着我:“可那是主席
的决定呀!”我说由我来向主席报告吧。我知道在那个年
月,违抗毛主席的指示可能意味着什么。但我故作轻松地
对冠华说:“我对主席说,如果我去当大使,那就派你去
当我的参赞。”但是我们两人都笑不起来。后来,我向毛
主席请求不去当这个女大使,毛主席并未坚持,但我知道
他不高兴。一年之后的一天,在见完外宾之后,毛主席叫
我随他到工作人员使用的休息室,他激动地对我说:“你
不听我的话,你的心里没有我!”我紧张得不知怎样回答
,后来我说:“主席,你这样说,我承担不起!全中国人
民心中都有你,我哪里敢心中没有你!”毛主席没有说他
为什么生我的气,但我猜那是我违抗他的指示,没有去当
新中国第一个女大使!
有时候,我想起这风风雨雨的二十多年时,心里也有
些茫然。当初,我在这前院传达室做出不去出任女大使,
留下来同冠华结婚这个不假思索的决定,我从来没有后悔
过。事隔廿多年之后,我也仍然没有后悔。但是,我又禁
不住感叹命运的捉弄。我假若当年按照毛主席的指示去了
加拿大,后来的命运肯定是完全另一个样子的。今天的我
也不是这个样子的。我不会经历后来的那许许多多的磨难
和痛苦。说不定冠华的命运也不会那么惨烈!我隐隐约约
地有种感觉,他后来的厄运,在庄严的人大会议上传达的
毛主席生前曾严厉批评他的指示,似乎多多少少和当年我
们的叛逆是有点关系的。岁月流逝,25年的时光已经过
去了。如今只留下这前院传达室是那无言的证人,证实着
又一幕人间演绎着的为了爱情付出沉重代价的故事。
冠华是个极爱自然与空间的人,他对天、地、日、月
、树木、花草,都会很动感情。他还特别喜爱月亮,尤其
是那一弯新月,简直令他如醉如痴。所以,从报房胡同的
三楼单元房搬进我家宽宽大大的四合院,有了那么大的空
间,那么多的花草树木,冠华简直是欣喜若狂。他只要有
一点空闲,就会在院子里散步,抚摸着一棵棵的树,端详
着一朵朵的花。他喜欢玫瑰和月季。我们在北屋房前,开
出两块土地,种上月季花,西边那一块种了一枝“山东大
白”。那是一种爬藤的大月季,越长越高,爬满了我们搭
的架子。春天来临时,它开的花足有百朵以上。“山东大
白”正在冠华的书房外面,形成了一片花的围帘,遮住书
房的玻璃窗,真的是很美。
从初夏到深秋,我们常常在深夜的月下散步。时间久
了,冠华统计出,走一圈院子是80步。在银色的月光下
,冠华几乎是与白昼里全然不同的一个人。他没有了好胜
雄辩的气势,脸上常常有一丝淡淡的伤感。我常常想,不
知道这世上有几个人能真正懂得他的心。在他所经历的无
数外交场合,他都是那样亢奋,那样充满激情,那样豪放
。他的仰头大笑的照片被认为是他性格的代表作,曾获国
际新闻奖。然而,又有几个人看到过清澈如水的月光下的
乔冠华?!他是那样沉静,那样柔和,而且那样的忧伤。
这时的乔冠华,只有这深深的四合院与我一起陪伴着他,
聆听着他倾吐内心的感叹。
在冠华1982年癌症复发之后,他和我心里都非常
清楚死神正一步步逼近。我时时可以感觉到他对生活的眷
恋和对我们这个家的无限深情。我每次从家里取东西回病
房,他总要问这院中的每一件事的细节。春天时,我把第
一批盛开的那几朵月季花剪下来送到他病床前,他会久久
地看着这些花,爱不释手。秋天,我又把我们窗前的并蒂
柿送到他面前……
1982年底,冠华虽然以其惊人的毅力暂时战胜了
死神,但是我和他都清楚那只是短暂的抑制。这时候,我
和他不约而同地想到我们应当回到我们的四合院里去。我
们都不说为什么要回去,但我们心里都明白,那是我们最
后一段能够在自己的四合院中相依相伴的日子。于是,我
们办理了出院手续,回到了51号院。冠华在那里度过了
最后一个春天和夏天。除了下雨,我们天天夜晚在院中散
步,要把这每一分、每一秒永恒地刻在我们的心上。
冠华一直在我们的四合院中坚持到了最后一刻。这年
的九月二日,他开始大口吐血。直到此时,我才陪伴他最
后一次住进医院,十九天后,他带着无限的未了之情离开
了这个世界。
四
我孤零零地坐在北房前宽敞的廊子上,又是初夏时分
,又是花开花落的季节。我的眼前跳动着一幕幕昔日的情
景。我又见到瘦削而精神的父亲,孜孜不倦地伏案写他最
后一部巨作;我又见到母亲那矮小玲珑的身影匆匆来去于
北屋与厨房之间;我又见到幼小的妞妞满院子地欢笑奔跑
。我当然更看到月光下的冠华,拉着我的手,对我说:“
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丢了官,眼睛又瞎了,你就这样牵着
我去要饭!”
悠悠白云从南屋的顶上轻轻飘过,还像那40年、3
0年、20年前一样。然而这四合院中昔日的主人却今又
何在呢?我轻轻地叹息,大概我也应当离开这四合院了!
它带给我太多的回忆,太多的创伤,我的心已难以承受!
前两日,胡同里传来确切的消息:史家胡同西口南边
大约二百米的房屋全都要在一个月内拆除了。这块地卖给
了一家外国公司,不知道要干什么。西口进来二百米,恰
恰是拆到我的对门。我原来还以为史家胡同这样一条具有
文化历史价值的胡同是不会拆的。但看来在这个越来越商
品化的时代,文化历史和传统在金钱面前是苍白无力的!
这史家胡同会变成什么样呢?我真的不知道。至少,
我再也见不到40年同在一条街上的一些街坊邻居了。他
们当年亲切地叫冠华“乔老爷”,叫我则是“妞她妈”。
我再也听不到三五成群的大娘们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聊以及
夏天夜晚,邻居们在街灯下谈古论今,传播一点社会新闻
、小道消息了。这一切都将随着这胡同的消失而消失!这
是极大的悲哀,但我却又隐隐地感觉这也许也是解脱。自
从冠华离开这院子之后,它再也不是一个家了。有时候,
我在有着皎洁月色的夜晚也曾想在院中散步。但我再也找
不回那逝去的感觉。在这空空洞,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四合
院里,我像幽灵一般,多少个夜晚,在一盏孤灯下写着那
过去在这院子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四合院是美好的,是
铭刻着永远无法忘却的情怀的。但也许如同它四面围拢的
形式那样,十多年来,它把我紧紧地围困在这四方的天地
中,我的思想、我的心灵从来没有跳出过这块四方的天地
。那么,这胡同的逐步消失也许倒会最终使我自己得到解
脱吧!回想起来,自从1949年来到北京,将近半个世
纪,我都没有离开过四合院。从东四八条到史家胡同,我
一直生活在四面围困的院子里。近来,北京的外国人对我
的院子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来了好几批参观。带着倾羡的
心情来到这四合院里的人可谓不少,他们赞叹一番之后都
回到他们各自的现实生活中去。唯独我却深深地扎根在这
院子里,有时候,我真的感到压抑和沉重,我觉得我像是
这院子里的一个出土文物,永远属于这里,大红门外的生
活与我无缘。不论我在外面做些什么,最终还是回到这已
经只剩下我一个人的院子里。
有一段时间,我有意多往外跑,去外国,去热闹的现
代化的城市。我想寻找一个使我心灵摆脱四合院的缺口。
但是日子一长,我又想念我的院子,如倦鸟归林般急匆匆
赶回来。一进我那熟悉的庭院,我又如释重负,享受着那
份只属于我的孤独。
生活就这样延伸下去,我总是徘徊于历史与现实之间
。我很想突围走出这四合院,我却又如此深情地依恋这四
合院,因为它的每一块砖都铭刻了我的欢乐与悲哀。守着
它使我心碎,离开它使我失落,而从远方回到它的怀抱里
又令我心醉。我想这种四合院的情结大概我此生都难以解
开的了。


公安机关备案号:440403020002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