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尼·朱特:勇敢地言说道德
托尼·朱特:勇敢地言说道德
(载《南方人物周刊》)
一年多前,托尼·朱特罹患“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的消息传出时,立刻就被冠以“人文领域的史蒂芬·霍金”的称谓。伤悼是不言而喻的,但也捎带了一点小小的祝愿,希望患上这种今人已知的第一恶疾的教授,也能像霍金那样神奇地活下去,即便浑身上下只有一根手指能动,仍能通过脑电波源源不断地输出学识和思想。可惜愿望落空了。8月6日,这位年仅62岁的纽约大学优秀历史学家在他曼哈顿的家中逝世。
朱特教授的最后十年,像他的挚友爱德华·萨义德一样,成为一名标准的左派公共知识分子。萨义德以文学批评起家,而1948年生于伦敦的朱特,自60年代从剑桥毕业起,就是专治历史,但后来两人都移入了美国籍,双双成为美国政府不依不饶的批评者。小布什当政时,朱特没有一年不在写文章抨击共和党政权,而当奥巴马上台后,这位成年以来就从不站队的历史学家的论调严厉依旧,预言奥巴马将很可能成为妥协性最强的民主党总统。更值得注意的是,萨义德毕竟是巴勒斯坦阿拉伯人的血统,但朱特却是不折不扣的犹太人;然而,就凭他那毫不亚于萨义德的抨击以色列内外政策(甚至连以国引以为豪的集体农庄“基布兹”体制也不放过)的强硬姿态,人们很难想象他早年竟然参加过犹太复国主义运动。
读托尼·朱特的文字,即如见其人,他一反学院派历史学家侧重考据、持论公平的特点,好用论辩式的语风,将对历史细节的精到把握融入迭出的观点之中。2005年他的《战后欧洲史》出版,很快被誉为在该领域内短时间内无法超越的伟大著作,但是书中注释极少——即使有也大多用来补充正文的论点——也少有关于引文出处的注明。朱特希望他的著作能多让年轻人爱读,他说,就连“Postwar”(战后)这个书名,都出自他11岁的长子的提议:“我说这部书谈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如何在记忆、影响、后果方面长存于欧洲,以至于欧洲许多地方自1945年以来一直活在一种战后的阴影里。”儿子回答:“那就叫‘战后’吧。”
欧洲人尚未走出“战后”——按理说,朱特教授视苏联帝国为一种绝对罪恶,他理应多少沾染一些主流保守派学者在上世纪90年代以来的乐观情绪:东欧“解放”了,冷战结束了,即使地区冲突依然时有发生,有什么理由认为未来不会更好呢?但朱特教授从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战争,连同对待战争的态度,始终是欧洲人沉重的心灵包袱,他们必须有选择地记住一些,忘却另一些。当然,东欧人没有什么选择余地,他们的政治与思想意识都在莫斯科长期的牢牢掌控之中,不得越雷池一步;而(广义上的)西欧人则在美苏对峙的几十年间,通过自主选择完成了物质和精神的战后重建。在这种“重建”中:二战期间各国的驱犹、屠犹暴行被悬置不论,战时的通敌行为成为不敢触碰的伤疤,从战前到战后发生的对纳粹主义(及其在德意以外国家的各个变种)的好感,也被人们集体心照不宣地不予评论。对西欧人来说,“过去”是一道宽广无垠、润物无声的阴影,必须把一些难堪的东西留给它去无声无息地吞没,人们在暗处中埋头活下来,借助时间和代际递嬗的作用,一点点忘却痛苦,告别过去。
朱特教授承认,选择性遗忘让欧洲迅速稳定了下来,但是,作为个体,他关心的是这种有意识的自我麻痹所付出的代价。在他关心和研究过的领域里,“失败”是一个关键词:1967年“六日战争”后他前往以色列,发现以色列在从“抵抗者”向“征服者”过渡中的失败;六七十年代他在法国搞研究,发现了20世纪法国政治文化的失败;1988年后来到美国,他又看到了美国人在兑现自己建设一个更理想社会的诺言上的失败。此外,作为一名社会民主主义的信奉者,他对20世纪后半期欧洲中左翼在价值信念、政治实践、文化介入上的全面告负印象深刻。这些印象被他写入了几部优秀的历史论著之中:《普罗旺斯的社会主义》、《责任的重负》、《不完美的过去》。
宁为狂狷,无为乡愿。在朱特教授眼里,从战争中活下来的人避视身上的道德之伤以换取谅解与和睦共荣,此法只可济一时;而中左翼的社会民主主义者不敢正视苏联的真相,已经付出了身名俱裂的代价。战后欧洲人在两大帝国夹缝中逃避良心,时而与记忆互搏,时而与立场互搏,朱特教授太熟悉这些,所以才那么激烈地主张,今天的我们不能惧怕对是非作出判断。现在的领导者们战战兢兢,害怕坏了求同存异的规矩,落下个政治不正确的话柄,但是,正如朱特教授在接受《Newsweek》采访时所说:你那么在意慎重对待其他人之所信,为什么你不敢拥有自己的信仰?“如果我们信某种东西,我们最好是找到一些办法去雄辩地说出来。否则,为什么别人要听我们的?”为什么我们要惧怕价值判断和“道德说教”?假如我们“把判断对错善恶的权力让给各式各样仍在使用那种语言的人(天主教徒、穆斯林、其他各种宗教团体——以及政治右翼,他们从不忌讳牺牲别人的利益去搞道德化),如此,我们就将无法对关于任何事情——从海外援助到堕胎再到安乐死——的难题给出答案。”
知识分子应当拒斥无原则的相对主义,拒斥犬儒行为,这种信念,与朱特教授在《责任的重负》中对阿尔贝·加缪的分析完全一致。加缪当年质问他的左翼战友:“你们不觉得我们都应对价值虚无负责吗?……假如我们公开宣称自己犯了错,又会怎样?假如我们承认世上有道德价值存在,我们应为确立、彰显道德价值克尽职守又如何?”这种对(体现在知识分子身上的)公共伦理的呼吁,也是朱特教授的关怀所在。他身上那么多矛盾——“叛离”犹太复国主义的犹太人,经常炮轰美国的美国人,为左翼社会民主一再唱挽歌的社会民主派,经常给与自己怀有同样理想的人泼冷水的理想主义者——由此便不难理解:在任何公共问题上发声,他都要基于自己独立的价值判断,而非出于宗教信仰、种族身份、习惯或个人利益的考虑。
我花了大半年时间翻译朱特教授的《责任的重负》一书,2007年中译本出版时,我还与他通了几次邮。完全未曾料到,转眼之间,一位生龙活虎、思想永不会枯竭的知识分子,只能以在轮椅上追忆往事等待大限来临。他的病中叙述陆续发在了他长期供稿的《纽约书评》上,现已结集成的《乡土式微》一书:“我被疾病囚禁,时不时就有越狱获得自由的冲动,所以要说给别人听。”“这个病就像把你的身体扔进了监狱,这座‘监狱’每个礼拜都会缩小6英尺。我知道,在未来的某个时候,它会把我碾碎至死,但我不知道那天何时降临。”8月6日,托尼·朱特教授终于去了,人间又少了一位伟大的知识分子,又多了一份关于生命的终极启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