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忆音容词史中——缅怀浙江大学吴熊和教授(李丹)
今春三月,我从浙西南松阳县赴杭州,与应守岩兄一起去保俶路12号启真名苑拜望先生。荻花秋时,吴先生驾鹤西去,趋教无由,仰视苍苍,何堪洄溯!逆来顺受,含泪撰挽联一副:
熊和吾师千古
此夜无眠。次日清晨,又吟得:
悼吴熊和教授(七绝)
吴熊和(1934.5—2012.11.2),上海人。当代著名词学家。教授,博导,曾任浙大中文系系主任。
吴先生师从“一代词宗”夏承焘先生,是“一代词宗”的得力助手,也是夏老的学术传人。在唐宋词学、词学文献学、明清之际词派研究、域外词学研究诸方面都取得了卓越的成就。
吴先生在学术上以专驭博,卓然自立,构建了独具特色的词学研究体系,奠定了他在当代词学史上的崇高地位。吴先生曾获“国家有杰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等称号,曾任中国李清照辛弃疾学会副会长;中国古代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宋代文学学会顾问;中国词学研究会名誉会长;中国韵文学会常务理事;《文学遗产》通讯编委。曾承担国家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的《古籍总目·词籍总目》和教育部“211工程”的《词学研究集成四种》等重大项目,并致力于词史的梳理与研究,被浙江大学中文系视为“标杆性人物”。吴熊和先生的主要著作有17种:
1. 《读词常识》(夏承焘 吴熊和合著)(中华书局1981年第1版)
2. 《唐宋词通论》(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版)
3. 《词学全书笺校》(书目文献出版社,1986年第1版)
4. 《张先集编年笺注》(浙江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版)
5. 《诗词曲精选系列:唐宋词一百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版)
6. 《吴熊和词学论集》(杭州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版)
7. 《唐宋词精华(珍藏版)(上、下)》(太白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1版)
8. 《唐宋词汇评:两宋卷(共5册)》(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1版)
9. 《传统文化:经典宋词》(时代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1版)
(下略)
1999年,吴先生身患多发性骨髓瘤。后来癌细胞转移,患上了肾脏癌、直肠癌。他跟我们弟子随便聊天时说他是“被判了三重死刑”。已经跟癌症搏斗了十二年的“抗癌英雄”吴熊和先生在去世前,立下遗嘱,要求“丧事一切从简,不开追悼会。”一代大师淡然风骨,高扬一帜。
1959年,我考入杭州大学中文系,还成了他的科代表。那时,他住在第二宿舍的一楼。我们去上课或去图书馆,都要经过他的房门口。吴先生平易近人,和蔼可亲,我们学生都成了他家的“常客”。
我读大一时,《光明日报》刊登了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副主任丁西林《为什么必须继续简化汉字》和《简化汉字座谈会纪要》。《纪要》中有唐兰、魏建功、陆志韦、茅于燕、傅懋勣、高名凯等从事语言文字研究的著名学者对简化汉字的看法。正如我不久前收到南京大学历史系皮学军博士论文《<</SPAN>光明日报>十七年学术史研究》第465页所写的:“当时在杭州大学中文系读一年级的李丹同学,看了这些文章后,‘凭直观感知,认为将要出台的某些简化字是难以接受的’”,“于是李丹写了一篇《也谈简化汉字》(署笔名丁晨)的文章,刊于1960年9月8日《光明日报》。”
2003年4月,杭大中文系63届毕业40周年同学会在杭州召开。原中文系语言教研室主任王维贤教授(1922—2009)认出了我,一把拉住我,问道:“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他非常关心当年“丁晨”的死活,又道出了许多当年我所不知道的中文系领导是如何保护我的事(详见《<</SPAN>光明日报>十七年学术史研究》第467页王维贤教授与当年年级主任孙毅明编审等的回忆,此略)。
端坐在王维贤老师身旁的吴熊和老师,笑眯眯地摸摸我的头:“小李丹大起来了……”他仍然像当年一样谈笑风生。吴先生对我说:“你当年所保持的中文系学生中最小年龄的纪录,在文革中已经被打破了。你读完小学和中学需12年,自文革开始,小学5年,初中2年,高中2年,他们只需9年就读完了小学和中学。”近乎40年未见面了,吴先生依然记得我与我的年龄。惊讶之余,我也无大无小地回答他:“吴老师:我仍然活在你的心里。”顿时,师生中爆出了一串爽朗的笑声。
后来我才知道:吴先生对我们这一届学生很有感情,他是抱病来参加我们的同学会的。会后,我给中文系的几位老师邮去了2首七律:
绛帐欢腾担道义,
道传往事时常现,
謦咳寿星颜色好,
槐市衣冠夫子铎,
流光有意增华发,
我的家乡在浙西南大山区松阳县。在南宋时,松阳县出过一位著名的女词人张玉娘。她著有《兰雪集》二卷,存诗117首、词16阙。她的爱情故事,真的要比梁山伯祝英台的传奇故事还要感人。在松阳县,清代时就有纪念张玉娘的贞文祠,有张玉娘的鹦鹉冢,有张玉娘的兰雪井。清代著名戏剧家孟称舜撰写的传奇《张玉娘闺房三清鹦鹉墓贞文记》(简称《贞文记》),与《西厢记》、《牡丹亭》、《娇红记》齐名。
由唐圭璋教授(1901—1990,上海嘉定人)领衔主编的《唐宋词鉴赏辞典》(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12月第1版),唐圭璋先生选了唐、五代、宋词人一百八十五家(无名氏未计算在内),词作六百九十七首。他不选南宋张玉娘的词。唐圭璋教授的大著《全宋词》,也没有张玉娘的名字与她的词。《唐宋词鉴赏辞典》1999年改由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由唐圭璋、程千帆等名家主编,照样地不选“宋代四大女词人” 之一的张玉娘的词。
大家知道,唐圭璋教授曾在他的论文《宋代女词人张玉娘——“鹦鹉冢”故事的来源》(《文艺月刊》第6卷第4期,1935)与《宋词四考》中的《两宋词人时代先后考》(江苏文艺出版社,1959年第1版)里,都说“张玉娘字若琼,松阳人,宋仕族女。有《兰雪集》。”说张玉娘是“一代词人”、“巾帼词人”、“足以和她们(指‘李易安、朱淑真、魏夫人、吴淑姬这一班人’)分庭抗礼呢!”唐圭璋教授在他的《两宋词人占籍考》中,同样地说着张玉娘是南宋女词人。他对张玉娘的评价这么高,却不选南宋张玉娘的词,令我无语。在宋词研究领域中,谭正璧教授(1901—1991)在《中国女性文学史》中说过:“宋代女词人以地位著名的,有魏夫人与孙夫人,以作品著名的,有李清照、朱淑真、吴淑姬。张玉娘,被称为四大词家”,赵景深教授(1902—1985)在《女词人张玉娘——一出希腊式的大悲剧》中说:“宋代有一个女词人张玉娘。”(《妇女月刊》第五卷第三期),陶秋英教授(1909—1986,姜亮夫教授夫人)在《中国妇女与文学》(北新书局1933年版,台湾兰灯出版社1975年版)也说着南宋张玉娘的诗“绝少闺阁气”、“她的词也很好,虽不十分多,差不多首首都好。”此即:这些著名教授都认定张玉娘是南宋词人。
我读吴熊和先生的《唐宋词通论》等大著,令我遗憾:在吴先生的各种宋词研究的著作里,全部都没有提到过南宋张玉娘的姓名或词作。于是,我写信向吴先生请教“为什么”,并给他寄去一本《兰雪集与张玉娘研究》(中国青年出版社,2005年10月第1版)。书中有我研究张玉娘的三篇论文《张玉娘研究谈屑》、《<</SPAN>贞文记>之时间考辩》、《<</SPAN>兰雪集>历代抄本与刻本小考》,有1963届窗友张世欣教授(浙江师范大学原党委副书记、副校长)的《贞女?才女?豪女!》,有1963届窗友沈洪保兄(温州大学)的《留尔芸窗勖草玄》等研究张玉娘的论文,一并请教。
2005年11月1日吴先生致我函:
李丹先生惠鉴:
尊教奉悉。金海观俞子夷两先生事迹皆可备松阳掌故。金海观卒于1976年。1925年毕业于东南大学。湘师学生大批参加金萧支队。
大作皆景仰先贤,今后亦为松阳文献属。张玉娘为元人,唐圭璋先生开始误收入《全宋词》,后即改正,当为元初人。尊编搜罗张玉娘资料当极齐全,可此事可为定论。松阳历代甚多名人,不知地志是否备载。
专此布复,即颂
近安
张玉娘的生卒是(1250—1277),唐圭璋先生从1935年到1959年之间著文说“张玉娘是南宋人”,直到晚年时他改口说“张玉娘是元代人”。而生卒跟张玉娘差不多的比如张炎(1248—1314后)、周密(1232—1298)、林景熙(1240—1310)、郑思肖(1241—1318)、王沂孙(约1230—1289)、文天祥(1236—1283),唐圭璋先生却认定这些人都是南宋人。他对某词人属不属于南宋人有两种标准。
什么叫“生不逢时”?我说张玉娘才真正够得上叫作“生不逢时”。
2006年冬天,我去杭州市看望吴先生,又向先生当面请教这个问题。我说“吴先生,您的《唐宋词通论》中有‘第三节别集’,在‘南宋词别集’里有周密《蘋洲渔笛谱》,有张炎《山中白云词》等,他们的生卒年份跟张玉娘差不多。为什么张炎(1248—1314后)是南宋词人,而张玉娘(1250—1277)就成为了元代人?如果张玉娘是元代人,那么张炎更应该是元代人,您却说他是南宋人。”他仍然说“这是依据唐圭璋先生的说法,已经定论了。”
临别时,他题字赠我一本1988年重版的签字本《唐宋词通论》以作纪念。
我离开母校已经44年了,现在中文系的领导我全陌生。此文章该寄给谁呢?我想到了吴熊和先生。在我将此文邮寄给吴先生时,又附去了一篇已入集于上海鲁迅纪念馆编辑出版的我缅怀黄源先生的文章《传薪明志忆黄老》的复印件。估计吴先生有感于我在此文中的一段话:“在1957年时,有人曾经提出过‘如果鲁迅还活着,会不会成为右派?’依照我的看法,鲁迅不必待到1957年,如果他能够活到1955年也就够麻烦了,因为他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地写着他和胡风的关系。”(《黄源纪念集》第352页)吴先生在病中致我函:
近好
第二封信亦收到。您的文章可寄浙大人文学院廖可斌教授,他是步奎先生第一个博士生,由他操办徐先生遗事。
此后,我去杭州拜望吴先生,一见面他就跟我开玩笑:“鲁迅先生如果能够活到1955年也就够麻烦了,这是你的新发现……”
我佩服他的记忆力。我也笑答先生:“关于鲁迅先生如果能够活到1957年他会不会成为‘右派’,这是多种报刊杂志都公开刊登的东西,不是小道消息,您还小心翼翼地让我不要说。我这个山里佬是从报纸上看来的……我研究鲁迅已经三十多年了,我看报后想:如果鲁迅先生能够活到1955年的反胡风运动时,他也就够麻烦了。如果这是我的‘新发现’,那么我的‘眼力’是您给的。因为您总教导我们要‘独立思考’……”
2007年8月15日吴先生致我函:
李丹先生惠鉴:
手札奉悉。《墨池》收到。曾永义为台湾大学教授,专攻中国古代戏曲,吴敢为阿垒之子,现在中国美院工作,他是步奎先生的博士生。
你著述日新,顽强如昔,数十年来,挥笔不辍,令人生敬。前次谈及57年毛论鲁迅一事,近在网上看到有人否认,认为不可信。姑备一说。
《兰雪集》传本甚少,清顺治间有孟称舜刊本,后又有狄氏活字本,民国十年李氏宜秋馆刊《宋人集》丙编《兰雪集上下卷据孔氏微波榭庄小山堂钞本》校刊,下卷载词十六首,较《彊村丛书》早而且善。
酷暑未退,秋凉不至,无可奈何。匆此奉复,即问
暑安
吴先生在病中,在酷暑中,仍然给昔日学生复函,令我感动!
此信中提到的“阿垒”,即吴战垒兄(1939—2005),浙江古籍出版社编审。阿垒是我杭大中文系63届的同班窗友。夏承焘先生与吴熊和先生的一些著作都是阿垒担任“责任编辑”的。正如吴熊和先生在《唐宋词通论·重版后记》所写的:“多年来,与吴战垒同志时相过从,深得友朋之乐。”阿垒远走时,吴熊和先生写的四首《悼战垒》,非常感人。其一:“执卷相从四十年,浙中才调独清妍。狂飙一夕排阍人,顿折幽兰雪后弦。”其二:“渺渺心魂不可招,万千哀乐总飘萧。西风吹泪南屏路,日短如冰冷六桥。”其三:“海岳荡胸势欲飞,肝肠盘郁笔嵚奇。论诗题画俱高手,掷罢霜毫竟不归。”其四:“纵横才略几人存,傲兀诗风迥不群。赖有传家女儿在,再编唐柳宋梅文。”第四首绝句中的“传家女儿”指吴战垒兄的女儿吴蓓,她是吴熊和先生的博士研究生。2007年吴蓓出版了76万字的巨著《梦窗词彙校笺释集评》。吴先生和阿垒之“二吴”事业,已后继有人。她现为浙江省社会科学院文化所所长、研究员。
至今,夏承焘先生最得意的两个“吴”(吴熊和、吴战垒)都走了,悲乎!
吴先生在函中提到的张玉娘《兰雪集》“传本甚少,清顺治间有孟称舜刊本,后又有狄氏活字本,民国十年李氏宜秋馆刊《宋人集》丙编《兰雪集上下卷据孔氏微波榭庄小山堂钞本》校刊”,今我已记不得我在什么时候曾告诉过他:“我们在松阳县民间发现了一本道光二十六年(1846)的沈作霖刊本。此刊本甚少。我们准备跟狄氏本、宜秋馆本等进行校笺,给加注释,并要影印出版这一稀见的《兰雪集》版本。”2008年10月出版后,我将《兰雪集校笺》与拙著《唐叶法善家族三碑考》(西泠印社出版社出版)等邮给了吴先生。病中的他,已住在医院里,不能给我复函了。好在今春,我与应守岩兄一起去拜望先生,吴先生能坐在轮椅上跟我俩交谈。他的谈锋,依然犀利。他要应守岩兄写一篇批驳“李清照在杭州待了二十多年,却从来没有提到过西湖,没有写过西湖的词”的文章。吴先生说:“这是胡说八道!”
今我整理吴先生晚年给我的3封书信,弥足珍贵。遥望西天,填词一阙以寄哀:
青玉案·重读熊和师三缄素感怀
当年问字西湖路,绛帐里,花千树。耳畔弦歌莺燕语。韵涛相忆,新愁凄楚,芳叶风摇落。
吴先生,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