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二零一零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就是温州公安局为二十五日乐清“钱云会命案”发布调查结果的那一天，我独自宅家，如鲠在喉，悲愤难抑。电邀彭君小酌，一杯下肚，问之：“先生来自温州，可对乐清事件有所关注吧，有何评价没有？”他说“没有”。彼还正告我：“先生淡忘此事吧，局外之人很难知道真相的！”他又说道：“吾在温州从医数年，大抵对温州映像不佳，当今官府可恶，温州百姓亦非善类”。“不过”，他又进一步补充道：“温州官府更可想而知”。
　　这种观点我是认同的，如今，但凡医者，稍有所纰漏，必遭患者家属所扰，这大概是彭君对温州人映像不佳，社会底层未必获得同情之故罢。然而，我转而又想，倘使国家令行禁止，有章可循，百姓言路畅通，有冤可辨，何至于此？思之，我毅然还是原谅了所谓“可伶人之恶”，也觉得有再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在天之灵”，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钱云会死时之惨状，浮现在我眼前，使我难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几个所谓官方的调查结果，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二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十二月二十五日也已有一个星期，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三
　　在近年来频发的暴力执法的案件中，钱云会案是我最关注的。何也？钱君反腐之毅力，结果之悲壮，此案手段之卑劣，动机之昭然若揭，前所未有，后无来者。我原本这样想，这样说，但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试想，此先河一开，伸冤者痛，施暴者快，何愁其后无效仿者？我应该对死者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他是“苟活到现在的我”不可企及的榜样，是为了正义而死的中国英雄。
　　四
　　二十五日，案发当天政府出动了特警，控制了不少人，死者家属及目击证人即在被抓之列。随后，对目击证人进行强行“测谎”并随即宣布“测谎有效”，附近居民亦遭封口警告。温州公安局公布调查结果当天，有群众向执政府下跪伸冤，但为时已晚，此案已被定为“铁案”。但我对于这些传说，竟至于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况且始终坚信党中央一定会有个公正说法的钱云会君，更何至于无端在闹市喋血呢？
　　然而所有事实已经证明，这不但是杀害，简直是虐杀，因为身体上还有棍棒的伤痕。
　　但温州政府就有令，说这就是“交通事故”！
　　但接着就有南方周末记者，因势利导，所有提问都在为官员自圆其说。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五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我没有亲见；听说他，钱云会君，那时是反腐的信心是足的。自然，上访而已，稍有人心者，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的罗网。但竟在光天化日下死去了，颈项已近脱离躯干，匍匐欲起身状，可想死时之惨！
　　深得选民信任的村主任钱云会确是死掉了，这是真的，有他自己的尸骸为证；沉痛而无奈的钱正宇沉默了，有测谎结果为证；只有单纯而幼稚的村民还在医院下跪伸冤。当刽子手从容地辗过于“和谐盛世”的不和谐音符钱云会身体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中国保安的屠戮、清除权贵们眼中钉的伟绩，人民警察的惩创恤事者的武功，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
　　但是杀人者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
　　六
　　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底层人物徒劳的抗争。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请愿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徒手。
　　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当浸渍了亲族；师友，爱人的心，纵使时光流驶，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蔼的旧影。陶潜说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七
　　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当局者竟会这样地凶残，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国的村主任临难竟能如是之悲壮。
　　我目睹中国农民的抗争，是始于近几年的，虽然不乏偏执，但亦可称具有坚决，百折不回的气概，曾经屡次为之感叹。至于这一回钱君冤魂，虽殒身不恤的事实，则更足为中国弱势群体的勇毅，虽遭阴谋秘计，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了。倘要寻求这一次死伤者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就在此罢。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钱云会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