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酒爷得了肝癌，已是晚期，医生说没有多少日子了。这是酒爷进局子后没多久的事情。我和酒爷是好朋友，一想到酒爷还不到五十岁，却再也见不到这座为之生活了三十年的海滨城市，呼吸不到这清晨纯净的空气，我们再也不能聚在一起举杯痛饮，听他讲越战的故事，讲他过去的辉煌了，我心里就一阵阵难过！ 

    我含着眼泪走进了酒爷的病室，瞧着那张苍白的脸，那一头如枯草般的乱发，左手插着输液管，右手被一副冰冷的手铐锁在床沿上，整个房间都弥漫着凄凉而令人窒息的空气。看管他的阿sir见来人是我，就退出了病房。我和酒爷默默的对视着，自有一种心灵的信息在交流。 

    酒爷挣扎着坐起半个身子，拉住我的手，眼里闪着激动的泪花，向我轻轻的哭诉起来：我知道我的日子不会太久了，这对我来说也许是一种最好的解脱。我搞了十多年的殡葬工作，天天跟死人打交道，死对我来说一点都不可怕，但我落到今天的境地真的死不瞑目。阿龙，我们做了十多年的兄弟，过去我总是说你读多了书，请别生气，其实内心深处我是佩服你、喜欢你的，以前我有权有势，别人不敢向我说真话，今天我落难沦为阶下囚，别人不愿向我说真话，我一直搞不懂为什么会落到今天的境地，我不想带一个疑问去到我的天国，你能告诉我真实的答案吗？ 

    酒爷的眼神里满是祈求，可我又怎能说出真实的答案呢？一个人忍心做各种事，却不会忍心在一个即将离世的人身上挖下一块来的，何况我们还是朋友。我只好说有人有三衰六旺，你这些年交了华盖运，都是卑鄙小人作怪，你得想开些，邓小平还有三起三落，你得相信党和政府会给你一个公平结论的。 

    酒爷未置可否，听了我这带有善意欺骗的答案就睡着了。多么安详啊！显露出一种内心轻松后的愉快，微带满意中的欣喜，多么可爱的人儿！也许我们这不叫真正的朋友。

   二

   四十九年前资水河畔一户周姓人家生了一个满伢子，起名叫周满香，他就是而今这座特区城市赫赫有名的酒爷。姓周的在当地是大姓，历史上出过周立波、周扬、周谷城三个大名人，人称“三周”。到酒爷这一支，已成平常人家。他在家排行老八，儿时的绰号叫“周霸”。 

    周霸年轻时并不喝酒，酒在那个年代是奢侈品。有一次听说上面有个当干部的名额，论文化、出身、能力、表现在村子里是非周霸莫属了。可当结果出来时，是村支书的儿子。当时，周霸气怒难忍，到村代销店上买了一斤酒，独个儿一口气喝个精光，借着酒性，找支书去评理，后来在争吵中，周霸还打了支书一个耳光。从此，周霸名声大振，成了乡下的一个人物。事后，同伙赞扬他真有胆量，你是我们大家的爷。周霸说，这胆是酒给的。从此，大伙儿都叫他酒爷。 

    酒爷家里姐妹多，父亲在他三岁时早逝了，因此他的青少年时代是在清贫中度过的。酒爷从不忌讳自己的贫寒出身，酒性起时会跟身边的朋友说起孩提时代衣不遮体饥不裹腹，寒冬腊月仍要光着屁股下河捕鱼摸虾的日子。他说他一生都记得他娘为供他上学在结冰的藕塘里光着脚拨莲藕卖的情景。 

    酒爷说促使他走出乡关的是一首山歌。那年他才十岁，一个夏日的黄昏他坐在自家的打谷场边吃红薯稀饭，邻居的老光棍放牛归来，伴着牛铃声哼起山歌“太阳啊太阳，你早上在东方，晚上在西方，夜里又在何方？”他飞快跑回屋里问娘太阳晚上到哪里去了，目不识丁的娘说只有天上的文曲星才搞得清楚，你要想知道就只有发狠读书，等你有一天成了秀才自然就知道。 

    从此酒爷发愤读书。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但是上初二时正值六十年代困难时期，家里已穷的接不开锅，酒爷只好辍学回家，在家里酒爷也从未放松学习。那年，他打村支书后，知道当干部没辙了，就捉摸着走另路，第二年正赶上征兵，酒爷就走到县里找当干部的舅舅，后来真应征入伍当了兵，果然走出了远山。 

    酒爷凭自己的聪明和勤奋好学，18岁就当上了连里的指导员，后在对越反击战中立下战功，被选送去军事院校深造。八十年代末转到地方后成了这海滨城市某国营单位的头，酒爷又凭自己的业绩很快从科级升到了处级，那些年的酒爷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三 

    我认识酒爷时已是我事业的强弩之末，那是在我组建的“血液银行”的创立会上，我致完祝酒辞后端着杯子在特区报一名叫谷里的同乡记者的陪同下来到酒爷身边，谷里忙不迭的给我们做了介绍。

    酒爷，您是这个特区城市的一方诸侯，您的名字我早已如雷贯耳，今天您能大驾光临，我这小同乡感到十分荣幸，今后还望您多多提携。我说这一番话时对酒爷充满了仰慕之情。哪里哪里，后生可畏，你才是我们家乡的希望与骄傲。你的“银行”专为客户储存自己的血液以备不时之需，这创意很好！在这血友病泛滥的时代必将赚得盆满钵满。我是打阿爷工的，单位对外称公司，其实是火葬场，我不过是阎王派来的派出所所长，人称死人头。今天是蒙你不弃，我们有幸相聚，我祝你成功！说着酒爷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酒爷的话语和动作充满豪气与幽默。 

    闻名不如见面，真实的酒爷与传说中那个全军比武双抢齐发，百发百中的特务连长，那个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的英雄相出甚远。酒爷身高不到一米六，体重不足一百斤，按他自己的话说是“站起来没人高，躺下去没人长。” 

    但如果你以貌取人，小看酒爷，那就大错特错，我通过近十年交往才知道酒爷这人的份量。官场上酒爷上至中央下到地方有不少称兄道弟的达官；商场上酒爷结识了不少显贵，经他手扶起来的百万富翁就有好几个；社会上酒爷凭他自己的关系挽救过一些江湖浪子的小命，说酒爷是个红黑两通能通天入地的人物一点也不夸张。 

    酒爷之所以有这番造化，全都来自他的精明。九十年代初他甫一上任当头就把单位及下属各部门的称谓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把原火葬场改作殡仪馆，把墓园处改为人生后花园，把内部招待所改为好再来大酒店，把职工俱乐部改为蝶恋花歌舞厅，把理发室改为勿忘我发廊，并且这些部门全部低价对外营业。不出数月，这片过去人们退避三舍的乱坟岗被酒爷打理得风生水起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酒爷利用这片天地广结善缘，频频举杯，不醉不归。 

    酒是酒爷的烟幕弹，酒后的言行使你看不清他的真面。当你有求于他，而所求之事他帮不到你或不愿帮你，他就会一个劲的喝酒，酒后他蒙头大睡，弄得你哭笑不得。 

    酒是酒爷的胆。三杯小酒下肚，他就借着酒性骂天骂地，用最粗俗的话调身边那些娘们的味口。 

    酒是酒爷的幽默和智慧。酒爷喜欢在酒后唱段花鼓戏，把你拽回遥远的故乡，醉倒在乡音里。最叫人笑破肚皮的是经他改写歌词后的《年轻的朋友来相会》一曲，他把最后一段改为“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来到火葬场，排队烧骨灰，你烧先，我烧先，大家没所谓，反正都要化成灰。”有时他还会在酒后来几句诗词，我记忆最深刻的是他给自己公司写的一副对联，上联是“你不死他不死把我急死”，下联是“你也死他也死把我忙死”。聊聊数字把殡仪工作人员的心态描绘的淋漓尽致入木三分。 

    酒是酒爷的为人之道，酒爷酒后很会抬举人、笼络人。阿猫的父亲只是个普通的老红军，经酒爷的嘴一说立马成了南下老干部，这个特区城市的八大金刚之首，书记市长都得给他三分面子，阿猫也摇身一变成了高干子弟，叫你不得不刮目相看。我的同乡阿牛只是一个刚脱贫的小商人，可经酒爷一渲染立马成了腰缠万贯的富翁。阿狗本是街上不入流的小混混，经酒爷一说俨然是黑社会的大佬，有成百上千的马仔跟他混饭吃。 

    最要命的是酒爷熟谙人都爱听奉承话的弱点，他往往当着你和很多人的面把你抬举一番，让你云里雾里下不来。于是很多人有事没事都会聚在酒爷的身边听他的溢美之词，于是酒爷的身边总有许多的朋友像苍蝇吸蜜般的围着他转，于是酒爷成了他们理所当然的大哥，成了他们心目中的一座丰碑。 

    当然，酒爷在抬举你的同时也会不失时机的为自己涂金抹彩，说他在军营如何牛气冲天与首长唱对台戏，说他在越战中如何智勇双全立下显赫战功，说他怎样仗义疏财助人为乐，说他认识多少达官显贵，拥有无尽的财富......虽然你知道他的话里有很多的水分，但他刚夸奖你时有同样多的水分，你自然不好意思对他的夸大之词表示异议，相反，你的头会不由自主的点得像鸡啄米似的认可。 

    朋友的默许和纵容更助长了酒爷的爱炫耀，他几乎一有机会就叙说他的光辉，久而久之就成了一种习惯，一种下意识的病态，他自己浑然不觉。

    四 

    酒爷的酒喝多了，关系网也大了，胆子和性情全挥洒开了。酒爷常说，酒这东西是世上的好东西，但女人是世上好东西里的好东西。 

    酒爷有个情妇叫豆豆，是本单位的财务，年龄二十出头，蜂腰、浑腚、性感兮兮。酒爷老牛吃嫩草，对豆豆爱得死去活来，只要能得到豆豆的欢心，是会尽量去做的。 

    酒爷的宠爱与纵容，使豆豆埋藏在骨子里的女强人气焰得以恶性膨胀，她已不满足于做笼中的金丝鸟，她要通过酒爷施展她的聪明才智实现她垂帘听政指挥千军万马的人生梦想。 

    当然一开始她只是在幕后吹吹枕头风，她向酒爷打那些自己看不顺眼的同事和基层干部小报告，让酒爷把他们调岗撤职去挖墓坑，捡尸骨。但是不久她就站到了台前搞风搞雨，开着酒爷的车在这城市的大街小巷穿梭，出入星级宾馆整容美发消费，打着酒爷的牌子向公司有业务的单位和个人要这要那。有一次她瞒着酒爷向一个和公司有业务往来的个体户索要了六位数的钱财，酒爷知道后吓得瑟瑟发抖，逼她连夜退还了这笔不义之财。事后她还骂酒爷是个胆小怕事不中用的东西。 

    豆豆另一方面抓紧了对酒爷的攻势，说自己落到离婚的境地是酒爷一手造成的，说跟了他什么好处也没得到，只得了个坏名声，她必须有个名分，不能再跟酒爷不明不白的过下去，她逼酒爷列出离婚和与她结婚的时间表。 

    酒爷这人糊涂归糊涂，但做事还讲原则。他知道这婚是离不得也结不得的，他只好千百次地用谎言应付豆豆。他也明白这女人早晚会给他的仕途带来麻烦，也想摆脱她，但由于年深月久，他对豆豆生理和心理上都形成了一种依赖，他吞了怕是骨头吐了怕是肉，于是他跟豆豆的矛盾冲突越来越升级，由原来的关门对骂到后来发展到办公室马路边公开叫骂厮打，搞得满城风雨。 

    别人的情人生涯充满了浪漫与甜蜜色彩，酒爷的情人生涯徒给双方带来了无尽的烦恼与苦痛。酒爷只好到酒中去寻找慰藉与解脱，每每不醉不归。他们单位自己有酒楼，中午醉了睡上一觉晚上再喝，晚上醉了再睡一觉宵夜又喝。他在单位酒楼的包房里和办公室都有铺盖，哪里醉了哪里睡。 

    由于酒爷无心打理单位的事，单位也就乱成了一锅粥，普通员工上班时间稀稀拉拉，下棋斗牛者有之，聊天打麻将者有之，上街蹓跶办私事者有之。有实权的中层干部忙着捞好处，事后趁着酒爷没醒来的时候把一大堆发票往他桌上一放，酒爷醉眼朦胧大笔一挥白花花的银子就流进了这些人的腰包。 

    于是就有人上告，于是这一切没有逃过执法机关的法眼，于是酒爷被两规了被逮捕了被关进监仓接受调查了。

    五 

    酒爷会出事虽在人们的意料之中，因为审计和纪检部门已对他进行了两年多的调查，但他被政法机关带走那天公司上下还是震惊不小，俨然一座丰碑倒下去了。 

    这也难怪，酒爷毕竟当了他们十年的头，十年里酒爷率领他们把这片乱坟岗建设成了一座美丽的花园，看看那绿树红花掩映下的房舍，那装饰豪华气派的办公室，员工们又念起酒爷的好处来。 

    他不就是多吃了公家的几餐饭和几杯酒么？他不就是喜欢酒后装疯卖傻发几句牢骚么？他不就是患了这世纪末达官贵人的通病找了个情妇么？这些都由得他去，最重要的是他能记得为我们员工谋福利，每月不少我们的工资、奖金，让我们住房衣食无忧。 

    再说，酒爷这人不贪财，从没向下属索要过什么。要说积蓄，他恐怕是这单位最穷的，他三十年的工龄加上老婆的工资存款不到六位数，这是纪检部门三年多调查得出的结论，员工们都认为这已是难得的好官，在这沿海特区城市怕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于是有人提议召集酒爷的亲朋戚友营救酒爷。 

    营救酒爷的聚会在郊外的一个小餐馆里召开，酒爷散布在全国各地的好友该来的都赶来了。有酒爷当兵时的首长，虽然他们已退居二线，但他们忘不了这个优秀的部下，忘不了他逢年过节总要抽空去看望他们或请他们出去喝杯酒叙叙旧什么的。也有酒爷当年的士兵，而今多数在当地的政法机关有一官半职，他们能有今天，酒爷没少为他们升职买单请客送礼。还有从他老家赶来的乡镇干部，酒爷发迹后从没忘记他的父老乡亲，赶上家乡修桥补路或遭遇天灾人祸，酒爷总要捐上万儿八千的，乡亲们都说恩爱是不能忘怀的。当然也有些人是相信酒爷这人倒不了，还有东山再起的时候，于是赶来凑个份，以便将来到他手下谋个一官半职或发点小财。唯独不见的是酒爷结交的那些达官显贵和那些做过他的工程捞了不少好处的人，他们一夜之间像水被蒸发般在这个城市消失得无影无踪。 

    讨论是杂乱无章的，有人主张发动公司的员工集体签名请愿，有人主张叫酒爷的家属去政法机关鸣冤叫屈，还有人主张把酒爷的事通过新闻媒体作典型案例来一场大评论，他的所作所为究竟算违纪还是犯罪？是应受党纪处分还是国法制裁？酒爷的案子查了三个年头，横跨两个世纪，“两规”的时间达两个多月，关进监仓时间超过六个月没起诉，共产党调查自己的干部应不应该受时间限制？ 

    只有他的情妇豆豆说得轻松，说这城市巴掌大个地方，放个屁可以臭开半边城，酒爷有那么多当官的朋友，他的事大不到哪里去的，就由得他们查去，将来再好好收拾他们。众人听了都对她怒目而视。在他们看来正因为豆豆的嚣张才激起了民愤，正是因为她对酒爷苦苦相逼才使酒爷陷入痛苦的泥潭里不能自拔，借酒消愁误了公事，给他的政敌以可乘之机，一纸告到纪检委才会沦为阶下囚。豆豆见自讨没趣就灰溜溜的走出了餐厅。 

    最后还是酒爷的老首长做了总结性发言，决定兵分三路：一路由他负责连络政法界的朋友，叫他们对酒爷的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同时对酒爷在生活上给予关照；一路由我负责连络生意场上的朋友等集资金以备不时之需；一路由酒爷单位的马科长负责安抚酒爷的家人。 

    酒席很丰盛，菜肴也很独特，鸡是酒爷的朋友从自己的农庄里抓来的走地鸡，嫩滑可口，海鲜是酒爷当兵时的海岛渔民亲自打回来的野生鱼虾，鲜香扑鼻，但赴宴诸君都没有味口，往昔赶酒爷的饭局山吃海喝的豪情不复存在。老首长只好提议为酒爷好人一生平安干一杯，各人才将自己的杯中酒一饮而尽。

    六 

    收到酒爷从监仓寄来的第一封信已是隔年的春天。他说这是个没有色彩的春天，没有阳光，没有碧树，没有红的花绿的草，见不到行人，也听不到鸟儿的蹄叫，他只能从冲凉时微微转暖的冻水里感觉到春的来临。 

    他说他在里面得到了一个在押人员不应有的照顾，因为所里的管教队伍上上下下不少是他当初带的兵，有些还是他负责退伍兵安置时调到这个所的，大家都很尊重他，同情他，但越是这样，他的心里就越难受。 

    酒爷描述他所居住的囚室是个长方形的房子，约40平方米，左侧靠墙是一张大木板床，白天用来劳动，晚上用来睡觉。右侧是一过道，直通后面的厕所，临窗有一水泥台板用于放置茶杯，隔壁是放风场，四面高墙铁窗，庭院森森。只有囚室的顶头墙上那仅够递饭盒的小方孔长时间开着，便于管教干部和工作人员向仓内传递信息，递送饭菜。正如鲁迅所言监仓是绝无出路万难破毁的铁屋。 

    他说开始时很不习惯，但时间一长内心反变得异常宁静，远离浮尘躁世的囹圄使自己看清了许多人和事，刚好可利用这些时间反省自己的人生。他说囚友们很现实，有奶就是娘，说话做事都是赤裸裸的，不必像在外面一样要带一副面具。 

    他说这大半年来给他送钱送物的都是没受过他半点恩惠的朋友，那些达官显贵没有半个人露过脸，但他能理解他们，与一个阶下囚保持联系有辱他们的身份。他叫我联络他们，他至今仍相信这些人会暗地里帮他一把的。多么天真的人啊！这些人要真帮他早就帮他了，他不就是几万块钱的白头单说不清楚吗？如果有人帮他会落到今天的境地吗？他要是知道有些人不但不帮他，反过来落井下石，借这事从他的亲朋好友身上诈骗钱财呢？ 

    他说里面不准抽烟喝酒，他的身体也因此比以前强壮了许多，人也比在外时胖了些。他不相信一个为共和国扛过枪打过仗的战士，一个为党工作了三十多年的干部，组织上说不要就不要了，他认为这一切很快会成为过去，党和政府会给他一个公平结论的。

    七 

    收到酒爷去世的噩耗时我正在内地某省城搞一个出国留学预科班的推荐会，场面异常的火爆，能容纳八百多人的会议中心挤满了咨询者，我都不明白国人一下哪来那么多钱，为什么要把自己年幼的子女送到国外去受洋罪？我已顾不得这些，接完电话把手头工作草草的交代了几句就立马赶了回来。 

    酒爷的葬礼异常悲壮，遗体告别仪式在他一手建造的国家一级殡仪馆举行。仪式上检察机关宣读了对他免除起诉的决定，员工们大声嚎哭起来，他的独生女儿拿着裁决书摇晃着酒爷僵硬的尸体嘶声咧绝地说：爸爸！你醒醒！你睁眼看看！政府还你清白了......哭声惊动了整个单位的人，大家悄悄的传告这一迟来的结论，又默默的在灵车后排成长龙送酒爷最后一程。 

    火葬工人头扎白布手挽黑纱早在炉边跪迎他们的老总，为头的花王拿起一桶白酒洒在酒爷的棺木周围，然后跟伙计们一起把棺木抬上了现代化电炉的运输带上并按下了开关，棺木徐徐的进入了熊熊的火炉...... 花王在炉边盘腿而坐，边喝酒边哭泣与酒爷一起守尸的日子。他说那时单位条件差，尸体是放在水泥台板上的，那时他只有十八岁，刚从粤北山区招过来，每晚在昏暗的灯下望着那些冰冷的尸体，耳边不时传来野猫的号叫，心里总是毛骨悚然。好在酒爷差不多每晚来巡夜，并给他们带些花生、烧酒，酒爷总是轻描淡写的说，死人没有什么可怕的，越战的时候我幸亏钻进死人堆里装死才活着回来了，这年头只有活人才可怕。来，干杯酒，壮壮胆。 

    酒爷的骨灰放在人生后花园的一座“死人别墅”里（据说这是酒爷考察欧美的墓园后回来仿建的新项目，每座造价两万，售价八万元，可供一家三代安放骨灰，清明祭祖不怕日晒雨淋，光这一项目就为单位创收了好几百万），款是员工们自发捐资的。房子的正中间立着一块墓碑，红色的花岗石上刻着一副烫金的挽联：“生前，您在我们的心中是一座丰碑；死后，您在我们的眼前幻成一道风景。”落款是全体殡葬工人敬挽。 

    春雨绵绵，泥泞墓地催人倦；凉风细细，桃花无语又无声。大地茫然，虽春早立，寒冬未减余威。 

    我久久徘徊在酒爷的墓前，追忆着与酒爷相识相知的那些往事??????时间一久，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仿佛见到酒爷款款走来，醉眼朦胧对我说：“阿龙，你是不是又读多了书在思考人生呢？告诉你吧，纯真的人生是没有归程的。”

    我惊醒地抬起头，看漫山遍野的细雨正密密麻麻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