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不凋春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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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袖珍冒险故事集之一》“凡微译”

发布时间:2013-08-20 10:25:37      发布人: 孝爱天使

  船长是个胖子,他费力地把手伸进裤袋——它开在前面,不在两边,——拉出一个大银表。他瞧了瞧表又去看落日。轮盘旁的堪那加人①斜眼瞟了他一眼,没有作声。

  船长的眼睛停在他们正在靠拢的岛上。一条白花花的浪头划出岩岸。他知道那里有一个可以容纳船只的港口,再开进一点,估计着一定就会看到的。约摸还有一个钟头天才会黑。港里的水很深,他们可以从容抛锚。他已经看见了椰林中间的村落,村长是大副的朋友,天黑上岸也是开心的。这时大副正向船头走来,船长转身对他说:

  “我们带上一瓶酒,弄几个姑娘来跳舞吧。”

  “我还没看见港口呢”大副说。

  大副是堪那加人,一个英俊、肤色微黑的家伙,神情略像个末代罗马皇帝,逐渐有了发胖趋势;不过,他的眉目还漂亮修整。

  “我早就知道那儿有个港口”船长说,通过他的望远镜向远方探寻。“我不明白怎么找不着,叫个人上桅杆上去瞧。”

  大副叫来个水手,下达了命令。船长看着那个堪那加水手爬上桅杆,等他报告。但他却大喊大叫:除了一条连绵不断的波浪之外什么也没看见。

  注:①堪那加人:西南太平洋、澳洲玻里尼西亚、美拉尼西亚群岛上的土著。Kanaka原意为“人”,人常统称南洋诸岛居民为堪那加人。1906年以前许多人被迫去澳大利亚,奎因斯兰甘蔗种植场等地从事苦役。

  船长的萨摩亚②话说得和当地人一样流利,他拼命地责骂水手。

  “要不要他待在上面?”大副问。

  “那有什么鬼用”船长回答,“那个倒霉蛋的眼睛一个小钱也不值,拿你的小命打赌,如果是我上去,我一定会找着那个港口。”

  他气愤地瞧着那根细桅杆,生来爬惯椰子树的土人当然很容易上去,而他自己可是又胖又重。

  “滚下来”他喊,“你比条死狗也强不了多少。我们只好沿礁岸探路,看找不找得着港口。”

  那是一条七十吨的涂着石腊的帆船,没有逆风,一个钟头可以跑四、五海里。它已经破旧不堪,白油漆还是很早过的,已经污秽斑了。船上充满着石腊和它经常装载的椰子气味。他们现在离岸只有一百英尺,船长命令沿着岸开,寻找港口。不过,航行了一两英哩之后。他知道他们又开过了。他们这样兜来兜去,终于又慢慢地开了回来。岸边白花花的波浪依旧连绵不断,太阳渐渐下落。船长虽然咀咒水手笨,他自己也只好听天由命,等第二天早上再找。

  “开过去一点”,他说“不能在这里抛锚。”

  他们向外稍微退了一点,天已经黑了,船停下来,卷帆时颠簸得很厉害。在阿皮亚有人说过,有一天它会给颠翻的,不过,老板,一个经营③船舶用品公司的德国美国混血儿说:不论多少钱也打动不了他,让他放弃这条船。

  一个穿又脏又破旧白裤和件白薄罩衣的中国厨师来报告:晚饭已经备好;船长走进舱,看见轮机手已经坐在位子上了。轮机手是一个头骨嶙峋的高个子,穿条兰工装裤,一件没袖背心,露出他那从肘到腕满刺着花纹的胳膊。

  注:②萨末亚语:萨末亚群岛方言。群岛在夏威夷,新西兰之间,包括鸟婆芦、萨瓦伊等十四个火山岛。虽已独立,1899年后由英德美共管,1914年8月为新西兰所占,与美共管;西萨末亚1962年独立,1970年成为“英联邦”成员国。1975年与我建交。东萨末亚属美国。

  ③阿皮亚:西萨末亚首都,为海港,城西北有天文台。

  “该死,又要在外面过夜了”船长说着也坐了下来。

  轮机手没有答话,他们默默吃着晚饭,舱里点着一盏幽暗的油灯。吃完餐后杏子罐头,那个中国厨师又给他们送来两杯茶。船长点燃了雪茄,又走上了甲板。

  岛上,在夜色中,只是更幽暗的一片,只有星星闪闪发光。万籁俱寂,唯有海波阵阵不停地拍打着海岸。船长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悠闲地吸着烟。不久,有三、四个水手也来坐下。他们中间有一个人有吉他,另一人有手风琴,他们开始合奏,一人跟着唱起土人的歌,歌声配合着这种乐器,听来有些不太顺耳。于是应着歌声,两个人开始跳起舞来。那是一种粗野、原始,迅速转动手脚,摆动腰身的舞蹈。很肉感,甚至很性感,性感而无情感。只流露兽欲、直率、自然,古怪而不神秘,总之,也可以说很天真。最后,疲倦了,他们在甲板上伸直身子,躺下来睡了。一切又重归静寂。船长笨拙地从椅子上站起,攀着升降口走下舱去。进了自己的房舱,脱了衣服,爬上床铺,躺了下来,在夜的郁闷之中,他微微喘息着。

  第二天早晨,黎明悄悄地降临到宁静的海面,那个头天晚上,还躲闪着他们的港口,却正好就在他们停泊处东边一点的地方。帆船进了港。海波平静得一个水波也没有。下面,海水深处、珊瑚礁中间,可以看见鱼在游泳。抛锚之后,船长用过早点,走到甲板上。太阳在一片睛空之上闪耀,清晨的空气舒爽怡人。这天是星期日,处处有一种宁静的感觉,一种仿佛自然也在休息的宁静,给他带来一种特别轻快的情绪。他坐着,对着葱笼的海滨,觉得十分悠闲安逸。不久,一丝笑意徐徐掀动了他的双唇,他把烟丢进水里。

  “我想上岸去”他说,“把划子放下来。”他艰难地爬下梯子,被送到小河口。椰子树在水畔不是一行行,而是以一种均匀的格式排列开来。它们像一群老处女。老迈饶舌,怀着一种芳华即逝的苦笑停立着。他慢慢地穿过它们,沿着一条仅能分辨出来的曲径,不久就走到一条大河旁边。河上横着一座桥,一座用椰树干做的桥,约莫有一打椰树干一根根连接起,接头的地方由一根扎进河床的树杈撑着。桥面凸凸的,又窄又滑,没有扶手。走这样的桥脚要稳,心情也不能紧张。船长迟疑了一下,但对岸,树丛之中他见到了一幢白人的房屋,便打定主意,尽量谨慎地走上了桥。他小心翼翼地迈着脚步,在盘根错节高低不平的地方蹒跚得更慢,走到了最后一根树干他才松了一口气,终于踏上对岸结实的土地。他一直在专心致志对付那条好不容易走的小桥,没有注意到竟有人在对岸望他,而乍然听见别人向他讲话,他意外地吃了一惊。

  “要是你没有起惯,过这个桥可得要点胆量呢。”

  他抬起头来,看见有一个人正站在他面前,显然是从他所看见的那幢房子里面走出来的。

  “我看见你在犹豫”,那个人说,嘴上闪着微笑,“我正想瞧你落水呢。”

  “你这辈子别想。”船长说,他现在已经恢复了自信。

  “我以前也掉下去过,记得有一天晚上打猎回来,我连人带枪,什么都掸下去了。现在我总是叫一个孩子给我拿枪。”

  他已经不是一个青年人了,小胡子都发灰了,脸也很瘦,穿着一件没袖背心,一条麻布裤子。没有穿鞋,也没有袜子。他讲的英语有点生硬。

  “是李尔生吗?”船长问。

  “是的”。

  “我听人说过你。我想你大概就住在这附近。”

  船长跟着屋主走进了小平房,笨重地坐在对方示意请他入座的椅子里。李尔生出去取威士忌和杯子时他向四面巡视了一下。房子里一切使他感到非常稀奇。他从不曾看见过这么多的书。墙四面的书架子从地板一直堆到天 花板,挤得密密麻麻。一架大钢琴上堆着乐谱,大桌子上零乱地摆着一些书和杂志。这个房间使他有点不安。他想起来了:李尔生是个怪人。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尽管他在岛上已有多年,认识他的人都认为他很怪,他是个瑞典人。

  “你这儿真有不少的书。”李尔生回房来的时候他说。

  “它们不会碍事的。“李尔生微笑着回答。”

  “这些你都看过?”船长问。

  “大多数。”

  “我自己也有点爱看书,我按期订了一份《周六晚报》。”

  李尔生给客人斟了一满杯威士忌,又敬了他一支雪茄。船长主动地讲起小道消息。

  “我是昨天晚上到的,不过没有找着港口。不得不在海外抛锚。我从来没有跑过这条航线,可是我们船员有点货色要带到这儿来。格雷,你认识他吗?”

  “认识,他开了一个铺子过这儿不远。”

  “嗯。他订了好些罐头,他自己又有些椰子乾出售。我本来经常是跑阿皮亚和派格一派格的,可是派格一派格正发天花,不能去。他们认为我上这儿④来跟在阿皮亚闲着也差不多。”

  他喝了一口威士忌,点燃了雪茄。他原是个不大多话的人,然而也许李尔生有点什么使他感到不自在,这种感觉倒

  注:④派格—派格:东萨末亚首府,为良港,距澳大利亚悉尼市2390海里。

  使他搭讪着说起话来。那个瑞典人正在用他乌黑的大眼睛看他,眼睛里有一种稍感兴趣的神情。

  “你这儿倒是一处挺干净,不错的地方。”

  “我为它们尽了全力。”

  “你对树木也花了大功夫。它们看来挺不错。现在椰子行情很好。我原来也有些地,在鸟婆芦⑤,可是后来,我不得不把它卖了。”

  他又向四周环视,那些书莫名其妙地引起了他的反感。

  “我想你在这里也许有一种孤寂的感觉吧?”他说。

  “我已经惯了,我在这儿已经呆了有二十五年了。”

  船长再想不出什么话可说,他默默地吸着烟。李尔生显然也没有打算开口。他用一种沉思的眼光端详着他的客人。一个高个子,六尺多高,很壮硕,他的脸发红而有疮疤,双颊青筋暴露,眉目陷在拥肿的脸庞里,眼睛充血,脖子缩在肉堆中间。除了一缕长而卷发白的头发留在头后面之外,他的头完全秃了。他的开阔、发亮的额角,那一片可以使他显得有点聪明的脑门子反而给他添了一种特别庸俗的模样。他穿了一件蓝法兰绒上衣,领子敞着,露出了一片红毛的胖胸脯,他还穿了一条旧哔叽裤子。他沉重、笨拙地坐在座位上,大肚子向前挺着,两条胖腿没有叉起,四肢简直失去了弹力。李尔生慢条斯理地揣测着这个大肚子家伙青年时候该是什么模样。这个人小时候也曾活蹦乱跳过,真令人有点难以想象。船长喝完了他的威士忌,李尔生把瓶子向他推去。

  “你自己请吧。”

  船长靠上前,用他的大手抓住。

  “可是,你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来的呢?”他问。

  注:⑤鸟婆芦岛:西萨末亚第二大岛,在萨瓦伊岛东南。

  (待续)

  “呵,我是为我的健康而到这个岛上来的。我的肺不好,他们都认为我活不了一年。结果,他们错了。”

  “我的意思是说:你为什么就在这儿住下来了呢?”

  “我是一个感伤主义者。”

  “呵!”

  李尔生知道船长一点儿也不懂他的意思。他对船长看着,黑眼睛里闪过一丝讥诮的眼光。或许正因为船长是这样一个粗俗迟钝的人,才使他一时兴起,使他接着说了下去。

  “你过河的时候,尽忙着保持平衡,没有注意到,这个地方一般人可都认为是很美的呢!”

  “你这里的房子也很漂亮。”

  “呵,但我初来的时候还没有这幢房子。有的就只是个土人茅舍,蜂窝似的屋顶。还有柱子,在一棵开红花的大树下面,巴豆丛黄的、红的和金色的叶子圈成了一个五彩的篱笆。周围的椰子树排在水边,整天在自照身影。像痴情的女人一样陷入空想,一样虚荣。我那时还年青——天哪,那是二十五年以前的事了——我要尽量在我走进地府之前,在命运分配给我的短短的时光里,享受一下世界的美好事物。我认为这里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地方。第一次看见它,我的心不禁一阵紧缩,我都快要哭出来了。我只二十五岁,尽营我极力地装笑脸,适应着命运,我还是不愿意去死。而且,不知什么缘故。这个地方的美好风光仿佛能够让我更容易一点地去接受我的命运。我初到这里来,觉得我所有的过去生活完全结束了。斯德哥尔摩⑥以及它的大学,还有波恩大学那一切仿佛都是别人的生活,仿佛我已经证实了那些哲学博士们频频论证着的哲理了——我只是自我一人,你想——。‘一年’,我对自己叫唤,‘我只有一年。’即使去死,只要让我在这里渡过最后的时光,那么,我也可以瞑目了。”

  “我们在二十五岁的时候都还愚蠢,传奇似地感情用事,

  注:⑥斯德哥尔摩:瑞典首都,1255年兴建,是欧洲最美丽城市之一。市内有科学院、艺术学院、博物馆等。

  ⑦波恩:西德首都,在莱茵河上,有著名的波恩大学。

  自作多情。可是,要不这样,我们到了五十岁也不会这么明白了。”

  “喂,喝呀,朋友,别让我的闲扯而干扰了你。”

  他用他的瘦骨嶙峋的手向瓶子一摆,船长干了他杯子里的余酒。

  “你一点也没有喝呢,”他说,伸手去拿威士忌。

  “我向来不大喝的,”瑞典人微笑着,“我是用我想像中的更微妙的方式陶醉自己。但也许那些只是我的幻想。不管怎么说,这种陶醉的方式还更经久,它的害处毕竟也要少一些。”

  “他们说现在在美国也有好些人抽柯卡因了⑧”,船长说。

  李尔生笑着。

  “但我不大看见白人,”他接着说,“当然每次喝一点威士忌也不会有什么害处。”

  他给自己倒了一点,加了些苏打,泯了一口。

  “不久,我就发现了这个地方为什么保持着这样一片超凡美景的缘故了。在这里爱情曾一度停留,像一只候鸟偶尔在大洋中途的海船上停落,收拢它疲惫的双翼。美丽、热情的气氛在这里飘浮着,就像我家乡五月草场上的山楂香一样。对我说来,人们恋爱过或苦痛过的地方仿佛总有一种淡淡的、不会完全消逝的温馨,仿佛有一种精神力量能够长此留驻,神秘地感染着过路的人们。我希望我能够说清楚一点,”他笑了一下,“不过,即使我能够说得更清楚一点,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

  他停止了。

  “我认为这个地方美丽,因为这里曾经有美丽的恋情留驻。”他耸了一下肩头,“但也许只是我的审美意识被青春情爱和一个巧合的背景双重美所促威的缘故。”

  就是一个不像船长那样粗俗的人,如果他同样地被李尔

  注:⑧古加因:就是古柯碱,从古加叶采出的有机体盐基C17H21NO4,有局部麻醉作用。

  生的话迷惑住了,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似乎有一点在那里自我嘲弄的意味,仿佛他的话是凭感情而发,而他的理智却认为可笑。他自己说他是一个情感主义者,情感充沛的时候,那股热情是会令人狂乱的。

  他静默了一会儿,眼睛对着船长,眸子里有一种突然的、惶惑神情。

  “你知道,我禁不住在想,我以前在什么地方好像看见过你。”他说。

  派拉(OMEGA) 上午10:23:33

  “我可说不上来我记得你呢。”船长回答。

  “我有一各奇怪的感觉,似乎你的面孔对我很熟。我已经迷惑了半天。可是我始终想不出来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船长沉重地耸着他的胖肩膀。

  “我第一次到这个岛上来已经有三十年了,这么久了,谁也不可能把他遇见过的伙伴个个都记清楚的。”

  瑞典人摇着头。

  “你知道人有时候怎么会有一种感觉,觉得一个以前从没有去过的地方却像特别熟悉。这就是我说好像见过你的缘故。”他古怪地笑了一下。“也许,我前世就认识你,也许,也许你当过古罗马船主,而我只是一个划桨的奴隶。你到这里有三十年了?”

  “整整三十年。”

  “我不知道你认不认识一个叫作阿红的人?”

  “阿红?”

  “这是我所知道的他的唯一的名字。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他。可是对于他我却比对于别的人更了解一些,比如,对我多年来每天一起生活的兄弟们更清楚。他在我的想像之中仿佛具体有一种波罗•马拉太斯塔⑨或罗密欧⑩的特征。但我敢说没有念过但莎士比亚吧?”

  “我不能说我念过。”船长说。

  李尔生吸着一支雪茄,向后往他的椅子上一靠,茫然对着在静穆空气中飘浮的烟圈望出了神。他的嘴上含着笑,然

  注:⑨但丁:(1265—1321),意大利诗人,代表作为《神曲》。波罗•马拉太斯塔是《神曲》中的男主人公。

  ⑩罗密欧:莎士比亚(1564—1616)名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男主角。

  而他的眼色却很肃严。他又在打量船长。船长,在他的粗俗臃肿之中仿佛有点什么特殊的反抗神气。他对于自己的发福过于自满,这是一种荒谬的举动。它使李尔生有些不耐烦,但是,眼前的人和他心目所想像的对比起来却颇为滑稽。

  “看来,阿红是你所见过的最漂亮的人了。我跟好些那时候见过他的人谈过,白人们,他们也都一致承认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的漂亮的确会让人发怵,。他们叫他阿红,因为他的头发红的像火。有着天然的波纹,他又把它蓄得很长。那种奇妙的颜色一定是前拉斐尔⑾派画家们所渴于欣赏的了。我想他并不以此自负,他太天真,不过,就是他有些骄傲也没有人会苛责他。他很高,大概有六尺一、二寸—在那间原来在这里的茅舍里,那个中央支撑屋顶的树干上就有一个刀砍过的他身长的记号。他天生得像一位希腊天神,宽肩,细腰。像亚波罗⑿,具有普拉希特斯⒀给于他的那种柔和而丰满的线条,他的皮肤白皙放亮,放油、像缎子,嫩得象女人一样。而在那种圆润的女性美之中又有些神秘而令人烦乱的东西。

  “我自己小时候皮肤就很白呢!”船长说,他充血的眼珠闪烁了一下。

  但李尔生没有注意到他。他在讲他的故事,不喜欢别人插嘴让他心烦。

  “他的脸也和他体态一样漂亮。他的眼睛又大又蓝,颜色很深,所以有人说它是黑的,不像普通红头发的人那样,他有黑眉毛,黑而长的睫毛。他的五官匀称,他的嘴像一个腥红的伤口。他那时正二十岁。”

  说了这些,瑞典人戏剧性的停住了。他吸了一口威士忌。

  “他是与众不同的,从来没有人比他更漂亮。真奇怪,他就象野地生长的一种奇花异卉,是大自然的意外佳作。”

  注:11.拉斐尔: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1483—1520)。

  12.亚波罗: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主管音乐、诗、预言。

  13.普拉希特斯:希腊大雕塑家,生于雅典,所雕人体,线条柔美圆润,无与伦比。最著名的有:美神、爱神、亚波罗、赫米士等。

  “有一天,他从那个你们今天也靠拢了的河口上岸。他是个美国水手,在阿皮亚的兵舰上逃下来的。他说通了几个善良的土人,让他搭了一条正要从阿皮亚开到萨佛陀的快船,路过这里,坐着一条木船上了岸。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开小差。也许兵舰上的生活和风纪使他厌烦,也许他有什么纠葛,也许南海和它这些美妙的岛屿让他迷恋。它们时时会莫名其妙地把一个人俘虏过来,使人觉得像是蛛网里的苍蝇似的。也许他心里有一种柔情,这些青山和清风,这一片碧波都会夺去他的豪气,如同狄丽纳岛⒁夺去了拿扎列人⒂的豪情壮志一样。无论怎样,他得躲藏起来,他知道在这世外异境,等他的船离开萨未亚,他就安然无恙了。

  “河口那里原来有一个土人的茅舍,他站在那里,打不定主意到哪里去好的时候,一个年青的姑娘走了出来,请他进去。他一句土话都不懂,她的英语也是一样。不过,他懂得她的微笑,懂得她的美妙手势,跟着她走了进去。他坐在垫子上,她给他菠罗片吃。我只能按照传说讲阿红的事,不过,在他和她相遇的三年之后,我也看见了那个姑娘,那时她才不到十九岁。你想像不出她有多美。她具有木槿花一样的浓艳和柔情。她长身玉立,窃窕多姿,有那种她们民族特有的美貌,大眼睛像棕榈树下的柔波,她的头发,黑而卷曲,披在她的肩上,还戴着一圈香花。她的手也很可爱,那么娇小,配合得那么优美,它们会使你的心弦颤动。而且,那些时候她笑口常开。她的皮肤像夏天一片透亮的谷子。她的笑容是那样愉快,愉快得会使你双膝发颤。唉,我该怎么形容她呢?她太美了,美得不能让人相信。

  “而这两个青年,她十六岁,她二十岁,彼此一见倾心

  注:14.狄丽纳岛:希腊群岛之一,相传是亚波罗诞生处。

  15.拿扎列人:古犹太人。

  那是真正的爱,不是出于同情,趣味相投或智识相通,而是纯洁的专注的爱,那一种亚当对夏娃所感觉到的爱,他在花园里醒来,夏娃与他眼波相对的时候所感觉的爱。那是使天神、生物相吸引的爱。那是使世界变为奇迹,人生意义隽永的爱。你没有听见过那一个聪明爱嘲弄的法国公爵所说的话:两个爱人之中永远有一个爱,一个让自己被爱;这是我们大多数的人不得不去适应的一个苦痛的真理;当然,偶尔也有两个互相爱慕,两个人都让自己被爱的。那时人们会想像耶和华向犹太上帝祈祷时太阳也会肃然正立的。

  “就是现在,过了这许多年,我一想到这两个人,那么年青,那么漂亮,那么单纯,想到他们的爱,仍然觉得动心神往。它融化了我的心,有如某些夜晚,我遥对一轮明月从万里无云的夜空上照临着礁湖的时候我的心也被融化了一样。静观那些过于美满事物是会令人魂迷心悸的。

  “他们都是孩子。她善良,甜美而和霭。我不大知道他究竟怎样,可是我想像中的他无论如何也一定是天真而坦率的。我想像他的灵魂应当和他肉体一样美好。但我敢说他并不比那些洪荒时代用芦苇做笛管,在山涧沐浴的原始人有更多的灵魂*。灵魂是一种滋生烦恼的所有物,人们发展了灵魂也就失去了他们的伊甸乐园。

  是的,阿红到岛上来的时候,岛上已经传染过一种白人带到南洋来的流行病,居民死了三分之一。看样子那个姑娘也失去了她的亲人,她那时是住在远房的一个远房本家家里,那一家有两个龙钟驼背、满脸皱纹的老婆婆,两个稍微年轻一点的女人,一个男的和一个孩子。他在那里住了几天。但也许他觉得离海太近,可能遇见白人,把他隐藏的地方张扬出去;也

  * 译者在此省去:“洪荒时代也许还看得到小鹿骑在半人半马胡须几颗的野兽背上在林间飞奔呢。”

  许这一对情侣不情愿他人参与,一刻也不愿别人妨碍他们互相厮守的欢乐。一天清早,他们搬走了,他们俩带着一些仅属于那姑娘的东西,沿着椰子树下面的草径来到你见过的这个小河上。他们必须走过你刚才走的那个桥,那个姑娘高兴地笑着,因为他害怕,不敢过河。她牵着他的手走完了第一根木栓,可是他又转回身不敢走了。他不得不脱掉他的衣服,挺而走险,她替他把衣物顶在头上。他们在这里的一幢空茅屋里住了下来。我不知道是她有承继权(在岛上,产权是一个复杂的事情),还是屋主在疾病流行的时候死了,反正不管怎样,没有人来过问,他们也就承领了下来。他们的家具包括两床卧席过夜,一面破镜子,一两个碗钵而已。然而,在这一片安乐土上,这已经足够安家了。

  “有人说幸福的人们没有历史,事实上,是幸福的爱没有历史。他们整天用不着做什么事,而时光仿佛还是太短促了。那个姑娘有一个土著名字,不过阿红只叫他莎丽。他很快就学会了当地的简单语言,常常几个钟头地躺在草席上聆听着她的欢快话语。他是一个不大开口的人,也许是他心地懵懂的,他不停地吸着烟,她给他用当地烟草或露兜树叶做的香烟;他看着她伶俐的双手编着草席。常有土人来讲一些过去岛上种族对抗的长篇故事。有时他会到海边礁石处去捕鱼,带回满蓝子各色各样的鱼。有时在晚间他还提着灯笼出去捉龙虾。茅屋周围都是香蕉树,莎丽每天弄来烤熟作为他们简单的伙食。她会做可口的椰子糊,河边面包树也给他们提供面包果。过节时他们总是宰一头小猪,在热石头上烤熟来吃。他们总是一起在小河里沐浴;傍晚走下礁湖,在独木舟上用板架划船玩。海水是深蓝色的,日落时又红的像葡萄酒,像荷马诗里的希腊的海一样;礁湖上的色彩尤其变幻无穷,绿玉色、紫水晶、水晶色,晚霞一会又把它们变为鎏金溢彩。此外,还有珊瑚的颜色,红棕色、白色、粉红、大红、紫色,它们的形状变化万千,奇妙绝伦。总之,整个海洋就魔术大观园,往来如梭的鱼儿就象蝴蝶。一切似乎和假的一样。珊瑚礁之间有一片白沙洲,那里的水清澈如镜,是沐浴的好处所。于是,他们凉爽而舒适,在暮色中从柔嫩的草径走回河边,手牵着手,椰林里响彻着椁鸟的歌声。晚间长空闪烁着金星,那无边的、仿佛比欧洲天空舒展得更辽阔的长空,轻风温柔地拂过开敞的茅舍:春宵苦短,漫漫的长夜也还是太短暂了。她十六岁,他刚二十岁,黎明从茅舍木柱之间溜进,看着这一对可爱的孩子在互相依偎之中酣睡。太阳躲在香蕉树大叶子后面,不愿意惊扰他们,但一会儿,又顽皮地射出一道金光,像波斯猫伸出来的一个爪子,伸到他们脸上。他们睁开惺忪睡眼,微笑着迎接新的一天。如此,周复一月,月复一年。他们仍然——我不愿说热情,因为热情里永远有忧郁的阴影,有不速而来的痛苦与绝望。不过,他们依然全心全意地相爱,和他们第一天初遇时一样纯真、自然。那时,他们已经知道他们是幸运的宠儿。

  “如果那个时候你去问他们,我敢说他们万万想不到他们的爱也会有尽头的。我们难道不知道爱的要素是一种信仰,相信它的永存吗?然而阿红心里也许已经有了一粒细小的种子,他自己并不知道,那个姑娘当然更不知道。这粒种子渐渐生出了苦恼。有一天,一个土人从河口来,告诉他们在海滨有一条英国捕鲸船停着。

  “嘿,”阿红说,‘我不知道可以不可以去做一点买卖,把果子和香蕉去换一两磅烟草。’

  “莎丽不辞辛劳地给他做的露兜儿叶的香烟也够浓烈,也可以过瘾,但是它们还不能使他满足;他突然渴望真正的烟草,松软、浓烈、辣辣的烟草了。多少月来他没有吸过一斗好烟。这一个念头几乎使他的口涎都流了出来。有人想不祥的预兆会使莎丽想方设法去拦他,劝阻他的,然而爱情完全支配了她,她没有想到世上会有什么力量可以使他离开她。他们一起上山去采了一大篮子野桔子、青的、却也又嫩又甜的,他们在茅屋旁边摘香蕉,他们上椰树上取下椰子,面包果和芒果,一起送到河口。他们把木船装得摇摇晃晃的,阿红和那个给他们报道消息土人的儿子一起划出海去。

  “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了。”

  “第二天那个孩子一个人回来,满脸都是泪痕。这是他所讲的故事:他们划了半天才划到大船边上,阿红向它打招呼,一个白人跑到船边叫他们上船去。他们抬上带来的水果,阿红把它们堆在甲板上。白人跟他攀谈起来,他们仿佛讲好了条件。一个人到舱里把烟草拿上来了。阿红立该接住,点燃了一斗烟。孩子模仿着他从咀里吹出一片烟雾的热中劲头,后来他们和他说了几句什么,他们一起走进房舱。通过开敞的舱门,那个孩子好奇地守候着,看见他们拿出一瓶酒和玻璃杯子。阿红喝着酒,吸着烟。他们好像问他什么,因为他摇了摇头,笑了。那个人,那个第一个和阿红讲话的人也笑了,又给他斟满了一杯。他们继续谈着,喝酒,不久,那孩子对这些与他无关的事渐渐看累了,就趴在甲板上睡着了。他是给人踢醒的,惊醒跳起来的时候他看见船已慢慢地开出了礁湖。他看见阿红坐在桌边,头沉重地贴在臂弯上,睡得很香。孩子朝他那里走了一步,想去叫醒他,可是一只粗大手掌抓住了他的胳膊,一个人怒冲冲地说着他不懂的话,指着船边。他又大声向阿红呼唤,但是马上又给抓住,他被人摔出船外。没人相助,他只好游到那漂荡不远的木船边上,把船对着海岸推转过来。他爬上船,一路哭着划回海岸。

  “事情很清楚,捕鲸船由于人员溜号或疾病??的缘故正缺人手。阿红上船,船长请他签名入伙,他拒绝了没有答应,他们把他灌醉,把他拐走了。

  “莎丽悲痛得发了狂。她哭喊了三天,亲友们尽力来安慰她,可是她不是劝解得了的。她不肯吃东西。后来,弄得筋疲力尽,她又一下沉静下来。她整天在河口那里守望着海口,守着礁湖,在渺茫的守候之中盼望阿红无论如何总会逃回来的。她坐在白沙洲上面,一个又一个钟头地坐着,泪水流满了双颊,晚上才凄凉地把自己拖过小河,回到他们曾经欢乐过的小小茅屋。阿红到来之前和她同屋的远房亲戚都来接她回去,而她不肯,她相信阿红会回来的,她要他在他离开她的地方找到她。四个月之后她生了一个孩子。来照料她临盆分娩的老太婆就留在茅屋里陪着她。她生活中所有的欢东都消失了,假若她的痛苦还能随着岁月淡化的话,那就是被一片更深沉的忧郁所代替了。你不会想到在这些人之中,在这些感情虽很热烈而实际很短暂的人们之间竞有一个女人会这样保持着一种持久的热情。她从未失去她的深挚信念,相信阿红迟早总会回到她的身边。她期待着,每当有人走过这个小椰树桥,这根细长的椰

  树桥的时候,她总是守望着。也许就会是她的他。”

  李尔生住了口,轻微地叹息了一声。

  “结果她怎样了呢?”船长问。

  李尔生痛苦地一笑。

  “呵,三年之后,她又跟了另一个白人。”

  船长气鼓鼓地,讥诮地笑了一声。

  “那是她们常有的事。”他说。

  瑞典人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他不知道这个粗俗肥胖的人怎么在他心里引起了这样一种强烈的反感;不过,他自己的思潮仍然在澎湃,心中充满了过去的回忆。倒转去二十五年,那是他初来岛上的时候,那时他厌弃了阿皮亚的酗酒,赌博和狂乱的肉欲,一个病人,试图服从命远,放弃一切在煽动他的野心、煽动他的理想的事业。他把那些想使自己成名的愿望毅然抛诸脑后,勉强以他仅能寄望的几个月的慎重生活来满足自已。他寄居在一个混血儿商人家中,那个商人在土著村子旁边离海两里的地方开了一家商店。有一天,沿着椰林草径闲荡,他来到了莎丽的茅舍。这个地方的美丽风光给了他无限慰藉。甚至于又几乎引起了他的伤感。后来他看见了莎丽。她是他所看见过的最令他爱慕的人,她那一对漆黑,美妙的眼睛里的哀愁不可名状地打动了他的心。堪那加人是一种漂亮的种族,他们之中有不少美人,虽然那不过是身体匀称的形体美,是空洞的。但是这一对哀愁的眼睛却神秘深沉,使人感到它们蕴藏着人类心灵盲目追求的,千回百绕的痛苦。商人把那段故事告诉了他,更使得他深受感动。

  “你想他会回来吗?”李尔生问。

  “用不着担心,你知道,那条船一、两年之后才会开销,到那时他一定会把她忘了。我敢打赌,等他酒醒发现自己被人拐骗了,一定会气疯的,他会找人打架也不稀奇。可是,他到底不得不咬牙忍痛,逆来顺受。我猜:过了个把月或许他还会认为离开这个岛倒是他的好运道呢。”

  然而,李尔生始终放不下这段故事。或许是他虚弱多病的缘故,阿红容光焕发的健康体魄经常挑逗着他的想象。他自己,一个又瘦又丑、其貌不扬的人,对于别人健康美是十分艳羡的。他从来不曾热烈地爱过人,更没有被人热爱过。这两个青年人的相互倾心使他特别神往。这种爱具有至上的不可名状的美。他又到河边的小茅屋去了一次。他素有语言天赋,心力充沛,惯于研究,也下了不少功夫研究当地语言。他还牢牢保持着他的旧癖好,正在收集资料给一家报社作有关萨来亚语言的论文。和莎丽同住的老妇人请他进屋去坐,给他喝胡椒酒⒃,给他烟吸。她喜欢有人和她闲谈。她说话的时候他就去欣赏莎丽。她使他想起拿波里⒄博物院的赛琪⒅圣像。她眉目中有相同圣洁的线条,虽然她生过一个孩子,她的容颜还是和处女一样。

  他见过她两、三次之后,他就引她开口。不过也只是询问他在阿皮亚见过一个叫阿红的人没有,不见人已经有两年了,显然,她仍然在不断眷念着他。

  不久李尔生就发现自己爱上了她。只是由于意志的力量他才阻止了自己没有天天到小河边去,然而,即使他没有和莎丽在一起,他的心神还留在那里的。起初,自以为行将就木,他只希望去看看她,偶尔听她说说话,他自己的爱给了他无限的安慰。他为这种纯洁的爱感到欣慰。他不向她要求什么,只要有一个机会在她周围优美的气氛里,编织着优美的幻想纲络。但是,舒爽的空气,平和的气温,安静的休养,简单但却

  注:16.胡椒酒:即加发酒,用胡椒类灌木酿制,萨末亚等太平洋南部诸岛多饮此酒。

  17.拿波里:又名那不勒斯,意大利西南名城,位那不勒斯湾北岸,有新城、旧城,维苏威火山在附近。

  18.赛琪:希腊神话中灵魂化身的美女,是爱神居比特的爱人。

  新鲜的食物却意外地促进了他的健康。傍晚时他的热度不再那么惊人地升高了。他的咳嗽逐渐消减,体重开始增加。六个月过去,他一次也没有吐血。于是,突然之间,他断定有重新生活下去的可能了。他仔细研究过他的病,希望的曙光照临使他意识到只要多方面注意,他可以保全自己的生命进程。兴奋的是又可以欣然展望未来。他制订个人规划。虽然,活跃的生活显然谈不到,但他可以在岛上安居,他的少许进项,别处都不够用,在这里维持生活却很充裕。他可以种椰树为职业,可以把他的书籍和钢琴搬来。而他敏感的心灵却明确知道这一些都只是想掩饰他那一片困惑着他自己的恋情。

  他需要莎丽。他不但爱她的美,而且还爱那个在忧郁眼眸之后,他引为神圣的,迷惘的灵魂。他可以用自己热情使她陶醉。最后,他可以使她忘记过去的。在一种崇拜、喜极欲狂的心情之中,他想像自己也在把这一些他以为不会再享有而如今却奇迹似地获得的欢乐奉献给她。

  他要求和她同居。她谢绝了,他预料到她会这样,并没有感觉失望,确信迟早她总要屈服的,他的爱不可抗拒。他对那位老妇人说明了自己心意,意外地发现了她,以及其他邻居们早就察觉了,都在极力耸拥莎丽接受他的请求。何况土著们都为10人管家,李尔生,以岛上的标准来看,还算是个富人。他的商人房东也到她那里去劝她别作傻子;这种机会不会再来,而且过了这么久她也不可能还相信阿红会回来。姑娘拒绝使李尔生的热情更高,那起初原本是一种非常纯洁的爱现在竟然变成了一种迫切的热望。他决定扫除一切障碍,实现自己的愿望。他不让莎丽安宁。最后,由于他坚持要求,由于莎丽周围的所有人时而委婉,时而动气的劝解弄的精疲力竭,她才答应。但第二天,当他兴高采烈地跑去看她的时候,却发现头天夜间她已经把和阿红同住的茅舍焚毁了。那个老太婆,怒冲冲地跑来,当着他责骂莎丽,而他只是摆了摆手,叫她让开。这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可以在茅舍的地基上再建造一幢平房。一栋欧洲式的房屋,如果他想把钢琴,把大批书籍运来的时候,当然更方便得多。

  于是,这栋小木屋就修建起来了。他在里面已经住了许多年,莎丽做了他的妻子。但除了最初几周的欢愉之外——那时他还能满足于莎丽给予他的一切。然而,此后就毫无幸福可言了。她已经屈服于他,为了忧伤,但她所呈现的只是她不珍视的一切,而他依稀探测到她隐秘着的心灵还是在躲闪。他知道她对他并不关心,她还是爱着阿红,时时刻刻都在期待着他的归来。李尔生知道,尽管自己这样爱她,这样温存,这样同情,这样慷慨,但是,只要阿红一个手势,她仍然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他。她不会考虑到他的苦恼。身心双重痛苦袭击着他,他也折磨着那个执意反抗他的不可捉摸的她。他的爱变成了痛苦。他想用好心好意融化她的心意,但她的心意依然顽强如故;他佯装冷漠,她也并不在乎。有时他大发雷霆骂她。她只是默默地哭。有时他想他只是一个骗子,她的灵魂是他自己的幻想,他不会进入她的心灵深处,因为那里根本没有圣殿。他的爱变成了一所牢笼,他渴望逃脱出去,然而他没有气力开牢门——只消一打就行——走到自由空气里去。这是苦刑,最后他无可奈何,也变麻木了。情爱之火已经燃尽,当他再看到她眼睛停留在那座小窄桥上的时候,他心中充满了的再不是怨恨而是烦燥了。多少年来他们限于习惯和便利住在一起,而回顾起旧日的热情每每无以解嘲。她变成了老太婆,因为岛上的人老得很快。不过,尽管他对她再没有爱,他还有宽容。她也随他自便,不参与他的一切。他的钢琴和书可以使他聊以自遣。

  他的思绪引起他一吐为快的话语:

  “现在再回首当年,想起阿红和莎丽短暂的恋情,我想他们也许应该感谢那个把他们拆散了的无情的命运,当他们的爱正在最热烈的时候拆散了他们。他们虽然痛苦,但他们痛苦得美。分离使他们之间免除了爱的真正悲剧。”

  “我不很懂你的话意。”船长说。

  “爱情的悲剧不是生离或死别。你想,如果什么时候他们两个之中会有一个再不爱,再不关心了呢?啊,对着一个你全心全意钟爱着的女人,爱的一刻不能分离的女人,察觉到了你对她再不关心,就是再不相见也无所谓,这是多么悲惨的事,爱情的悲剧就是冷漠。”

  可是,正在他说话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怪事。他以前虽然在对船长讲话,其实并不是在对他讲,只是为自己倾吐苦闷,把思想变成了话语;他的眼睛虽然凝视着面前的人,其实并没有看见船长。现在,一个形象随着他的话语显现出来了,一个不是他方才所看见的形象,而是另一个人的。他仿佛正对着一面哈哈镜,无端地把人缩短了,或伸长了。不过,这里,正相反,在这个又胖又丑的老头子身上,仿佛发现了一个青年人的影子。他迅速而探测究竟似地向他探索着。偶然的漫步怎么就把他带到这里来的?他心里一阵纷乱,搅得他微微窒息起来。一个荒唐无稽的疑团抓住了他。他所想像的不大可能,然而也许就是事实。

  “你叫什么?”他唐突地问。

  船长的面孔皱了起来,诡谲地笑了一下。他显得特别的恶毒和粗俗。

  “时光混帐,我好些时候没听见人这么叫,我自己也快忘了,可是,三十年前,在这个岛上,人家倒一直是叫我阿红的。”他低声笑着,低得几乎听不出声音,他的庞大身躯笑得直摇,这是污辱。李尔生惊得发颤。阿红尤其激动,眼泪从他充血的双眼里流下双颊。

  李尔生喘了一口气,因为那一刻进来了一个女人,一个土人,一个神色自若的女人,健硕而不胖,皮肤黑,因为土人越老越黑,头发差不多都灰白了。她穿着一件修女式的长袍,薄薄的衣衫显示了她高耸的胸部。重逢的时刻来到了。

  她向李尔生提了点家务事,李尔生作了答复。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在她听来是否像自己所听的那样不自然。她向窗边椅子上坐着的客人不在意地瞄了一眼就走出房间了。见面的时候来了,又过去了。

  李尔生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意外地惊惶失措了。后来他才说:

  “要是你能留下来和我一起用饭,我会很高兴的,便餐,有啥吃啥。”

  “我怕不能了,”阿红说,“我一定得去找找葛雷那个家伙。我要把他的货交给他再走。我想明天回阿皮亚。”

  “我叫一个孩子跟你一块去,给你指点一下路。”

  “很好”。

  阿红费力地从椅子上挺起身来,同时,瑞典人把一个在他地里做工的孩子叫来了。他通知他船长要去的地方,那个孩子就沿着通往木桥的小径走去。阿红准备跟着他走。

  “别掉下去呀,”李尔生说。

  “你可别想开眼。”

  李尔生看着他走过去了,当他消失在椰树林子里的时候,他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之后,他才气闷地倒进座椅。那就是阻碍了他幸福的人?那就是莎丽爱了这多年,这么绝望而仍在期待着的人?这太荒谬了。一阵猛然的恼怒突然袭来,他本能地跳起身子,彻底捣毁了他周围的一切。他被骗了,他们终于见了面,居然还一无所知!他开始大笑,乏味地笑着,笑得越来越响,简直发起神经来了。老天开了他一个残酷的玩笑。现在他已经老了。

  最后莎丽进来说午餐准备好了。他坐在她对面,尝试着进餐。他私下忖度:如果他对她说那个坐在椅子上的老头子就是她还一往情深眷眷不忘的爱人,她会说些什么?多少年来,在他恨她的时候,由于她曾经使他不幸,他一定很乐意告诉她的。他要伤她的心,像她那时候伤了他的心一样,因为他的恨也就是爱。但,如今,他不在乎了。他冷漠地耸了一下肩头。

  “那个人来干什么?”过了一会她竟然这样问了一句。

  他没有立刻就回答她。她也老了,一个当地的土老太婆。他稀奇他为什么会那样疯狂地爱上了她的。他曾经把他灵魂里所有的宝藏都投置在她的脚下,然而,她对他却一点也不关心。浪费,如何的浪费啊!现在,再来打量她,他只觉得可鄙。他的耐心终于告罄。他回答了她的问题:

  “他是一个船长,从阿皮亚来的。”

  “是的。”

  “他给我带来了我家里的消息,我哥哥病得很厉害,我一定得回去。”

  “你要耽搁好些时候吗?”但他只耸了一下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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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这是妈妈(凡微翻译)的故事,因数字多,我传几次打回,只有请管理员帮我发表。派拉


    写信时间:2013/08/20 10:3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