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燕生:生命之根与流浪的灵魂
一个农村的孩子,很早走出家乡到外地求学,接着就开始闯荡江湖。他举目无亲,囊中无物,你是为他的盲目而焦虑,还是为他的勇气所折服?别人的灯红酒绿不能拿来充饥,那些高楼大厦也不替他遮风挡雨。农村和城市在物质和精神上的冲撞,对他来说,是一种沉陷,也是一次提升。面对困境,独饮苦涩,是他为自己的选择必须付出的代价。幸好他有一盏灯,那是家乡晚炊升起时,母亲在他心灵点亮的灯,是他在梦中一直寻找的那盏灯。
胡正勇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了过来,如今已成为一家大企业的部门副经理。不清楚他是否有一种成就感?是否觉得脚踏的地方还有可能漂移?但我敢断定他的灵魂还在流浪,像大多数诗人那样,不断归来,又不断自我放逐。
我和正勇见过一面,是在我云里雾里的状态中。两年前我去阔别了21年的常州,老友相见,情深酒浓。畅饮中只觉得记忆的枝头开满昨日的鲜花,不知时间也一朵朵凋谢,直把正午的阳光喝成朦胧的星月。不知道正勇什么时候进来的,只记得来了个显得拘谨、从外地来打工的写诗青年。待回到北京,展开他的诗稿,我的眼睛才大大睁开并为他那盏灯照亮。我是怀着几分喜悦把他的诗推荐给《诗刊》的,后来有的果然被选用。
写诗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从本真上说,最初或许只是因为某种触动、某种心情、某种思绪、某种感悟、某种召引、某种神示……而让诗受孕的。诗驰骋于宇宙,而居住在诗人内心。人生历练、襟抱修为和艺术视野、审美情智,都支配和决定着诗的幅度和纵向。
读正勇这部诗集,我注意到在可供他选择的世界中,原本陌生的城市已渐渐走上舞台中心,而熟稔的农村故乡已成了背景。但是,这“背景”却那么深厚和强固,如不露声色的巨树之根或纪念碑的基石。他或许偶尔也去肯德基二楼喝喝可乐,然而,他是忧郁的,惶恐不安的,一种潜在的抵牾,让他看到城市繁荣后面闪动的冷漠和无序。无论是在城市上空盘旋的黑色乌鸦,还是以翅膀覆盖巨大城市的猫头鹰,这种现代寓言式的象征,倒映出的恰恰是农村古朴、纯洁的光芒。胡正勇的许多诗,记录的只是个人从农村来到城市后的境遇和心态,但却从某个层面折射出中国转型期中人们独具的心灵历程。
不是逃避,而是寻觅。他领我们到植物园听紫薇和月亮对话,看被称为“活化石”的梭椤树一到春天就长叶开花,看像我们一样普通、善良的二月兰,让大自然的风白月清,过滤尘世的忧烦和喧嚣。他也到唐朝、宋代和纯情的少女幽会,心无牵挂地依偎着爱情取暖。更多时候他是回到故乡,寻求更博大的抚慰和庇护。虽然童年的梦像破碎的瓷,像雪,但“当万里油菜花的金黄拂去/眼睛里的尘埃时”,他又看见燕子从他“童年的火苗里飞来”;看到“一只温暖的烤红薯/悄无声息地走进我的诗歌”;看到“繁星依然/注视着家园背后的秘密/它们在燃烧、旋转、光芒四射/我的灵魂也随之不停地升腾”……是的,这一切正是他魂牵梦萦的精神家园和生命的根。
胡正勇正在路上,他会像他的名字那样正直勇敢地走下去。我相信,从文化意义上发生的理想与现实的冲撞,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些会在又一个层面趋于消解和认同。但他只要坚守那盏灯,便不得安宁,他会永远按照故乡的方位,校正灵魂流浪的道路。
[王燕生,著名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34年生于北京。1950年参军,1958年开始发表作品。曾任《诗刊》社作品组副组长、编辑室副主任,《末名诗人》执行主编,《中华锦绣》画报副总编。著有诗集《路啊,脚下的路》、《亲山爱水》、《走向地平线》,诗论集《学诗十二忌》、《与缪斯的会晤》,随笔集《上帝的粮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