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欠着债,心债,一笔永远无法偿还的心债。
暮色苍茫,往事如烟,痛悔却像嵌入心房的弹片。每每风狂雨骤,每每独对孤灯,伤口丝丝缕缕地开裂,积年累月的淤血,径自地紫下去,黑下去,暗下去,沉下去……淤血使我窒息,将我掩埋……
如若真有灵魂,我愿舍弃尘世的一切,上穷碧落下黄泉,苦苦地把您寻觅,仅仅地把您拥抱,只为了能对您说一声:对不起!
我知道,您会说:“姆妈勿怪侬。”
皇天后土,从古至今,为父母者包容子女,无私无怨无悔;为子女者,疏忽大意懈怠。
在那整整一代人的迷乱与狂热中,我曾躲避您的眼泪,我曾漠视您的痛苦,希冀天回地转来日补报……
灰飞烟灭,人的生命比芦苇脆弱。
迟到的平反和追悼只能安慰苟活于人世的我们,对您的孤魂只是隔叶黄鹂。
那一天,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九年十一月一日下午,北京人民大会堂,隆重召开第四次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中国文联副主席阳翰笙宣读在十年动乱中被破害致死的作家、艺术家名单时,突然,我听到一个熟悉而又亲切的名字——顾月珍。热血,猛涌上鬓角;泪珠,飞溅出眼眶。十年前,您是戴着“fandang”的帽子含恨离开人世的呀!
我怎能忘记,1970年1月12日深夜,一年之中最寒冷的季节,一天之中最寒冷的时刻,长途电话里传来您病危的消息。我匆匆返回上海,才知道刚刚四十九岁的您已经在这天的凌晨坠楼身亡。严寒和悲愤像铁钳一样钳住了我的心……
那是多么凄惨的葬礼,没有花圈,没有送葬的人们,甚至不允许有一朵小小的白花……我的泪水冻结了,思维僵硬了,只有一个巨大的问号撞击着我的脑海:“您真的fandang吗?”
我清楚地记得,当我佩戴红领巾的时候,您就经常对我说:您这辈子有三个心愿:一是整个剧团进国营,一是自己加入党的队伍,一是带着戏到北京向毛主席汇报。提到这些,您脸上就浮现恬静的微笑,眼里就闪出熠熠的光彩。那时候,您咳嗽低烧,带病登台,直至无力支持才小憩数日。有一天我放学归来,见家人窃窃私议,神色不安。我奶奶更像热锅上的蚂蚁。当我得知由于您坚持演新戏,有人要对您动刀子时,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我想,我不小心削铅笔削破了手,淌出几滴血,您都紧张得两手直打哆嗦,拿不住红药水瓶。现在,人家要动刀子,您一定不知紧张成什么样子了?我蹑手蹑脚走上楼去,轻轻推开房门,咦?您正坐在梳妆台前梳头,神态依然那么平静,那么坦然。我搂住您的脖子,凑向您耳边,慌慌张张地问:“姆妈,真的有人要对您……”我不敢说出那几个可怕的字。
您从镜子里看到我一副惊恐的样子,便紧急捏住我的手,抚摸着,安慰着:“阿囡,勿要怕,要学赵一曼。”
“赵一曼?”我的眼光落在梳妆台的玻璃桌面上,下面有一张您扮演赵一曼的剧照,您扬着头,举着枪,站在飘扬的红旗前。往常我很喜欢这张照片,因为一向慈爱、温厚的母亲在照片上显得那样威武、雄壮。可是,那天不知怎么搞的,我有点不喜欢它了。我指着那张照片对您说:“阿婆讲的,就是因为您喜欢演这种新戏。”
您听了我的话,好半天不啃一声,只是呆呆地盯着那张照片。我奇怪了,从您背上溜下来,蹲下身去,仰面偷看您的脸。我看到泪珠无声地在您脸上流淌下来。
我又害怕又后悔,拖住您的胳膊喊:“姆妈,侬哪能啦?”
您抬起泪眼,眼里又闪出熠熠的光彩,深情地说:“阿囡,党最了解我,党会帮助我。妈妈演新戏是勿容易的。”停了停,您又说:“侬还太小,这些,侬还勿懂……”
风波迅速平息,因为上海市文化局支持您,关切您。几日之后,那天夜晚,月亮趴在窗户上,我钻在被窝里,您移步入房,坐于床边,温言细语,问及我的功课和饮食。
我歪斜着脑袋,奇怪地看着您。您忙,您累,您身体不好,从来无暇过问我的事,今天怎么啦?果然你提起了文化局一位常来我家的伯伯,问我喜欢不喜欢这位伯伯,听到我热情的肯定的回答,您字斟句酌地问如果让这位伯伯成为我们家的人,好不好?
我迷糊,愚呆,怔怔地不出一声。您柔和清晰地再重复一遍,我忽地明白了,咬紧嘴唇,心如兔子似地跳个不停,倏地掀开被子,紧紧地用双臂抱住您的身躯,用脑袋乱拱您的前胸,嚷嚷:“勿好,勿好,侬会勿爱我伲格。”
爱,多么自私,多么排他!十二岁的我,初谙人事,依恋母亲,依恋家庭,只希望母亲的慈爱像窄窄的清流,只抚拍我们的小船,不允许闯入任何一只生疏的扁舟。
我不知道,母亲身世凄凉,少有亲朋,丈夫的一念之差,留下了破碎,留下了伤痕。那破碎,那伤痕,女儿是万万难以弥合的。
我不知道,母亲身体孱弱,秉性刚强,昔日的丈夫,昔日的姐妹伤害了您,您毅然决然独力创建“努力沪剧团”,奋力开辟一片新天地,披荆斩棘,陌路歧途,您期盼有人伴您同行。
我不知道,您的前半生正处于一个王朝行将崩溃的腐朽和黑暗之中,为葆洁净,您苦苦挣扎,身心交瘁,一旦东方日出,普照大地,您感受到了阳光和温暖,您就会顶礼膜拜,一心一意追随共产党,甚至连择偶的第一标准也必须是共产党员。
这位伯伯,中共党员,陈毅市长亲自任命的上海市文化局艺术处戏剧戏曲科科长,为人质朴坦诚,沉毅厚重。他理解您,支持您,您酝酿塑造沪剧舞台上第一个共产党员赵一曼的形象,众说纷纭中,他是您有力的支持者,事后又衷心祝贺您的成功和荣耀。
您和他,本可以举案齐眉,相濡以沫,依傍着走过人生风雨,淌过人生泥沼。
不懂事的女儿,自私自利的女儿牵绊了您的心。
我好悔呀!我无法熨平心壁的愧疚。我永远记得您轻轻抚摸我的后背,悠悠地发出一声长叹。
您为女儿,埋葬了自己的情感,舍弃了本应属于您的幸福。
为儿女者,日夜长大,编织起一嘟噜一嘟噜的青春梦想。高中毕业,作为班内学习成绩的佼佼者,在老师的鼓励下,第一志愿填写了北京大学。祖国首都,历史悠久的名牌大学,几乎是不可抵御的诱惑。
清晨,录取通知书送达家门。我兴冲冲报告家人。您正在盥洗,乍听我将北上,漱口杯猝然落地,清水溅湿了衣裤,我急步趋前,弯腰擦抹,渐渐抬头,碰上了您含泪的目光。泪光像一张网,把我笼罩,使我发现自己的粗疏和轻率。事先,我未与您商量,擅自填写了志愿。如今,生死相依的女儿将远走高飞,您怎能割舍?
您累光点点,却无有一句责备的话,只是说:“党挑选了侬,侬就去吧!姆妈勿怪侬!”
也许,年轻就意味着飞翔,意味着冲出家园的万丈豪情,那样急切,那样义无反顾。一点也不顾及母亲的黯然神伤,一点也不留恋家庭的温馨。
我安慰自己,母亲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母亲独力创建的“努力沪剧团”归长宁区领导,成为国营剧团。两个愿望化成了现实,进京献演,向毛主席汇报也会在不远的将来。我们母女将在祖国的心脏北京聚首。
岁月如潮,在我们目不能及之处,潜藏着多少不尽人意的回流,多少嶙峋险阻的暗礁。三年暂时困难时期,我暑假回家探亲,看到您的脸有些浮肿,两眼有些凹陷。您生活得简单而又清苦,每天吃的也不过是些稀粥加几块咸菜。但是,您起早贪黑,给青少年们作忆苦思甜报告;您拖着病弱的身子,去棉纺厂跟班劳动,体验生活。有几次,我夜半醒来,还能看到您门缝里漏出的灯光,听到您翻书的窸窣的声响,猜想您一定又是在苦思冥想地创作新的剧本。月余相处,我察觉您的内心有隐痛,有郁闷。我知道您手术切肺后,嗓音失润,这对于一名戏曲演员来说,是致命的一击。然而,您不屈不饶,仍在练声,仍在磨砺演技,仍在力争追随革命潮流。
仅仅病痛,不该给您造成弥漫的忧伤。
有一回,我夜半梦魇,惊醒坐起,窗外月光似水,沁润着我俩房间相通的大阳台。我半撩窗帘,发现您倚在阳台栏杆上,怅望晶莹绝尘的满月,一动也不动,就像一尊洁白的大理石雕像。虽说是盛夏,可夜露凉湿,我担心您受凉咳嗽,就拿了件外套,走到阳台,给您披上。您捏住我的手,意味深长地说:“阿囡,侬勿晓得姆妈的路是怎样走过来的。”
您第一次给我讲述您的身世,您的追求,您的彷徨。
您是一个被丢弃在垃圾桶旁的婴儿,为一位姓顾的老竹匠所收养。由于生活所逼,十四岁就去学唱沪剧,一心想清清白白做人,认认真真唱戏,用诚实的劳动,不懈的努力来安身立命。但事与愿违,您付出心血,付出健康,人未老珠色褪,四十年代末期染病在身,脱离舞台,我父亲的移情别恋,更是重创了您的生命。中国共产党给了您新生,给了您希望。您重新组织了“努力沪剧团”,立志努力做真正的人,演真正的戏。是党把您送进了医院,为您安排了最好的医生。是党组织的代表,在您手术书上亲属栏里签字。讲到这里,您的眼睛红润了,嗓音哽噎了,然而,每个字,每句话都充满了感情,您说:“党是我唯一的亲人,是我的亲生父母。”
您全心全意追随党,舍生忘死跟着党,在沪剧舞台上最早扮演共产党员,在沪剧名角中最早加入中国共产党。组织上入党不等于思想上入党,更不等于懂得了党内斗争,懂得了党内有党,党内有派,于是,您捍卫的不是应当捍卫的,您追随的不是值得追随的,您顾此失彼,苦恼彷徨……
我幼稚,我愚蠢,我把您的苦恼白纸黑字汇报给上海市委,企盼他们能给您帮助。谁知道,反而给您催化了一杯无法吞咽的人生苦酒。
狂飙乍起,您和我都迂阔驽钝,浑然不觉危险步步逼近,倏然间,“fandang”的帽子和您的名字相连,您和我都奋起抗争,都落入血泪泥沼。
您沦为待宰的羔羊,家被查抄,人被批斗,心灵和肉体都受到严酷的践踏和摧残。但是,您从未低下高贵的头颅,从未承认自己“反党”,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那个狂乱的年代,您的宁折不弯,需要付出多么可怕的代价,怎么想象也不会过分。
我的心被生生撕裂。我从小就崇拜东方的红太阳。从小就沐浴母亲的圣洁。我不能想象您会“反党”,不敢怀疑狂飙的失误。我只能希冀,对您的冲击是一场误会,是一场稍纵即逝的台风。
1967年,我出差回上海,明知踏上了是非之路,忍不住,忍不住要走进熟悉的家门。
那个年代,“左”不但是时髦,更是空气,或浓或淡地溶汇于每个人的血液里。我自觉回家探亲是划不清界限,是一种罪过,于是狂热地工作,力图出色完成任务,希望以功补过,求得原宥。
每每灯火阑珊,我拖沓疲惫的脚步,归家探望,看您身影憔悴,面容惨淡,只觉得您想一支洁白的藕,任凭刀锋一片片切割,藕片之间,只有连手力都经受不住的丝相连,气息袅袅。
我心痛如割,却不敢过问您身处的逆境,陷落的漩涡,只会口口声声地安慰您:相信党,相信人民。连我自己也听出了声音的苍白。
您也很少对我诉说,偶而提及,也还是那句老话:“党是了解我的。”
分别的时候就要来临,我买了车票,却不忍开口告诉您。印象里那是个星期天,您一定事先知道了我要走的消息。您默默地陪我吃饭,把少得可怜的菜都堆在我的碗里,而您自己却几乎没咽下几口。等我放下筷子,您说话了,声音那么轻,那么微弱,眼睛也不看着我。您说:“侬走吧,党的工作需要侬,姆妈勿怪侬。”我瞥见了您眼中的泪光,听出了您心中的颤音。
我俩默然良久,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隔了一会儿,您用手轻柔地抚摸着我的肩头,用同样温和的语调问我:“侬工作的《人民日报》是党中央机关报吗?”
我不知道您问话的用意,只是茫然地点点头。
您又问:“是在党中央直接领导下工作吗?”
我思绪紊乱,觉得三言两语说不清我们单位的从属关系,又稀里糊涂地点点头。
不料,您紧紧地捏住了我的手,苍白的两颊慢慢地升起两朵红霞,枯涩的眼睛也渐渐地闪出那熟悉的熠熠光彩,您缓慢而深情地说:“阿囡,侬要记牢,在党中央直接领导下工作,就是扫扫地也是顶大的幸福。”说完以后,您凝望着远方,陷入了沉思之中……
我万万没有想到,您还会这样来谈“幸福”。要知道,您当时戴着“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的帽子,处在日日被批斗的屈辱境地。我不由地想起了您那三个愿望,想起了前两个愿望实现时,您那种孩童般欢欣的情景。此时此刻,您又在萦思缭想什么?莫非是那尚未实现的第三个愿望?
谁能料到,这竟成为我们的永诀。
我对您的探视和思念,使我陷入了困境。那时,人是飓风中的细草,烈焰中的纸花,虎口里的兔耳,鹰爪下的呆雁。我惊恐,我胆小,我畏缩,我极力想跟上革命的步伐,极力想说服自己,忍心不再接济您和弟弟,甚至中断了通信……
您独自背负着奇耻大辱,独自挣扎于令人窒息的长夜。有谁理解,您灵魂被锯割时的痛?有谁听见,您热血沸腾时的喊?
1969年严冬,弟弟来信告诉我家中已经当无可当,无钱购买御寒的冬衣。
若非山穷水尽,弟弟不会写信告急。
尽管时局风诡云谲,兔起鹘落,但隐隐约约透出了星星点点的微光。我暗暗认定您背负的罪名莫须有,急急筹足一百元钱邮往上海。
半月余,又接弟弟飞鸿,说您穿上了新买的棉花衫裤。
我更加急迫地期待云散雾开,期待母女重聚,一定要膝前奉养承欢,补赎我的罪愆。
上天竟不给我赎罪的机会。
电话、电报传告您病危,我正在“五七干校”,来不及洗刷鞋面的泥巴,来不及换一身整齐的服装,心急火燎,四方借贷,凑足旅费,连夜搭上南行的列车。漆黑的夜在窗外紧追不舍,有时,举进一簇灯火,朝车厢里飞速地窥视一下,又漠然地离开。我心逐车轮,浮想联翩,发誓要精心守护您,把您从死神铁青色的巨啄下争夺出来。
迟了,迟了!为什么我不能早一点飞向您的身旁?为什么我不能早一定坚固那些脆弱的藕丝?
没有一片遗书,没有一句遗言。谁也不知道,您如一枚枫叶,带着泪,和着血,飘落大地之际,萦绕您心灵的是哪些思绪?
只知道,那天夜晚,我弟弟从农场返沪休假;只知道,您贴身所穿,乃是新买的棉花衫裤……
幽明路隔,留给我的只是一片片失血后惨白,一道道永远无法熨平的痛苦的皱褶。
荒唐的年代,神州的太阳冷冰冰,神州的热土冷冰冰,竟连安葬您的骨灰盒也找不到方寸之地,只能栖息弟弟家中。越数载,弟弟跺脚远离伤心的国土,谋生于澳大利亚。您的骨灰长期客居别人家中。去年,弟弟回国探亲,郑重地把骨灰盒带来北京,托付给我。
我明知应该寻觅一方净土,让您入土为安;我明知从未有人与亡灵邂逅相遇,盒内只是一捧冷寂的寒灰。偏偏舍不得,舍不得让您孤苦伶仃地独去墓地。您身世凄凉,半生孤单,玉碎于大夜弥天之中。
我把您的骨灰盒留在家中,希望能给您一点家的温暖。我将去寻找一墓三穴的安息之地,让我们夫妇左右相扶,与您永远为伴。
我知道,岁月如逝,木盒会腐朽,墓穴会铲平,不会铲平的是您、我和他的寒灰。它们早已相混相融,相依相伴,无分彼此,携手遨游,回望人间,祈盼视野内永远青葱……
泣就于1999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