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带走了许多
亲爱的孩子:
记得刚认识你父亲的时候,交谈中听他随口吟诵顾贞观那首《金缕曲》:“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油然而生对他的好感,断定他是一个重感情的人。而今作者和吟诵者均已作古,还有你孩子,明天就是你离开我五年的日子了,好想借这一句“季子平安否”表达我对你们的问候,只是历经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五年,陡增太多岁月的沧桑,问候也显得那样单薄乏力。时间将属于我的美好带走了许多,必然带来相应的改变。
亲爱的孩子,在我不得不直面你的离去之后,我想我更应该以我的真诚,直面一贯真诚的你。我不得不将实话告诉你,你不再像刚离开我那几年,时时刻刻占据我的内心,这是我之前认为不可能有的变化,那时的我,以为我会一直守在你的纪念馆,书写有关你的文字,对万事万物不再关注。有的时候,我似乎渐渐习惯你的离去,习惯了不让自己太难受,习惯了刻意不去想你。只是偶尔,又好像不是偶尔,经常地,当我看到一些熟悉的东西还是会想到你,久违的记忆以及眼泪又会涌出来,只是,想你的时候没有之前那么伤心了,我已学会很快地转移注意力。
我从最初不相信你的离去,因为听到你曾经吹过的口哨声,无数次去院墙外的一个拆迁工地寻找你;到行尸走肉般地活着,不问明天、不问以后,哪怕明知前方是无尽的黑暗深处,也会无惧、无畏地走下去;慢慢地,我能够欣赏生活中的美了。
从体味到孤独不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时的牵强,是渴望分享的时候,几乎就要叫出你的名字,忽然意识到再也不可能了,我最爱的你已经走远。从那种无法言喻的孤独状态走到现在,心境又发生些许变化。从尝试向人群密集处发声,期待回音,变得学会独处,不再期待或真心、或假意,或敷衍、或暧昧的安慰。
在这种种转变之中,我渐渐懂得每个生命都将走过由盛到衰,由繁华到落寞,我们都是各自不同的生命个体,生命最终是一个人的历程。也因此,可以做到对很多事物不再执拗,不再计较,不再沉迷。孩子,这些因失去导致的改变涵盖方方面面,包括人生的信念、世界观,包括喜好,包括审美等等。比如我第一个手机的铃声《两只老虎》,是你小时候替我选的,用了好多年都舍不得换掉,现在却不想听到它,它会令我难受。而之前不太喜欢的,太伤感的音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竟常常去听了。
还有就是,在我遭遇人生中最大的变故,忽然间跌落进的世界里,或许因身在更低处吧,我所看到和感受到的和之前大不一样。于我自己而言,生活因之颠覆,有些原来的朋友不再是朋友,原来的陌生人却成为了朋友,从前的圈子,人际关系等均推倒重来。在以后接触到的人和事情中,我得知,这并非我一个人的故事,像我这样是一个庞大的群体,那些和我一样失去孩子的父母们,他们和外界少有交集,很多人对他们遭受到的心灵重创,对他们面临的真实困境无法理解,在这样一个群体,比我更苦更难的比比皆是。
因为苦难,我失去了原来赖以骄傲的优越感,失去了自信,同时知道了自身的卑微。我不再简单、轻信、盲从,学会了站在谷底,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用自己的头脑去思想、去思考,也因此懂得悲悯。我特别想和你胸怀大爱的你一样,力所能及地为这些苦难的群体,为更多底层不幸的人们做点什么,我希望用自己的笔把他们惨痛的经历、他们的孱弱与无助、他们或轻或重的哀鸣、他们深深浅浅蹒跚的步履记录下来。
想起你在发表于宜昌外校校刊《紫燕》的文章《那年阳台》结尾中这样写着:“也许哪一天,当我重新翻开这尘封已久的回忆时,会突然发现:我,已不再是从前的我了。”亲爱的孩子,我也一样。在一般人认为不会再有大的变化的年龄,是深重的灾难,让我,和同我一样苦难的人们改变了许多。有时候难免感慨时间这个魔术师真是奇妙,我们所具备的一切特质,不过是它手里的道具,再深刻、再崇高、再辉煌都有可能被它顷刻带走。
不过,聪明的孩子,你一定已经注意到了,时间纵然带走了很多,同时它也给予了我们对等的馈赠。在带走幸福时给予我们苦难,在带走亲情的时给予我们坚韧,带走骄傲时给予我们谦卑以及敬畏。
去年九月份,你高中的一名同学在纪念馆留下一篇文章纪念你,题目叫:《消逝的你》,文中除了表达当他看到社会的肮脏一面后对你更为深刻的理解,在文章结尾他这样劝慰我:“有些鸟儿是关不住的,他们的羽毛太鲜亮了。当它们飞走的时候,您心底里会十分痛心,但请怀着美丽的心继续生活下去。”
当然,我至今做不到像他说得那样。但是孩子,我可以像怀念那只美丽的鸟儿一样怀念你!每到这样的时候,我又不得不惊叹人性的力量,爱的力量,在惨遭这世上最痛的骨肉分离过后,我们依然能够拥有时间夺不走的东西,那就是留在我们心底的真情与思念,时隔再久远,它都不会淡化褪色,总在那最柔软、也是最不可撼动的地方熠熠闪光。
亲爱的孩子,我和所有失去孩子的父母一样,因为失去你们会被带走许多曾经属于我们的东西,会有许多改变,唯一不变是爱你们的心。妈妈爱你,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