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几道对晏殊词的继承与超越
北宋晏殊、晏几道父子并以词享盛名,然评论家亦颇有轩轻,多以为小晏胜大晏。如周济曰:“晏氏父子仍步温韦,小晏精力尤胜”(《介存斋论词杂著》)陈廷焯云:“晏小山工于言情,出元献、文忠之右”(《白雨斋词话》),夏敬观曰:“叔原以贵人暮子,落拓一生,华屋山丘,哀丝豪竹,身亲经历,宜其造诣又过其父”(夏评《小山词》跋尾)。
本文基本上同意小晏胜大晏的观点,但有继承才能有超越。二晏无论内容、体制、风格以及词句都很多相同或相近之处。今举其同、近处,无须费辞便可见其传承之迹,惟当细察其同中有异,近而有别之处,而分论其超越。
一、感情更为深挚
1•淡淡的闲愁变为深沉的哀怨。晏殊仕途顺利,无重大挫折,做到了太平宰相,重在守成,所以他不但享有荣华富贵,而且有很多闲情逸致,惟愁“时光只解催人老”。于酒阑歌罢之余,常引起一些淡淡的闲愁。晏几道却经历了人生的巨变,由贵家公子变得家人寒饥。虽犹“面有孺子之色”,单纯已极,为其一痴,实则是他全副身心都沉浸在艺术之中。他是个纯粹的词人,却又是“古之伤心人”。他不是从艺术中消遣取乐,而是寄寓其身世之感。所以虽然也如其父写的是传统题材,却不仅是闲愁,而且是伤感,其情更为深沉和真挚。
举晏殊的代表作《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池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再举晏几道的名作《玉楼春》:
东风又作无情计,艳粉娇红吹满地。碧楼帘影不遮愁,还似去年今日意。
谁知错管春残事,到处登临曾费泪。此时金盏直须深,看尽落花能几醉!
同是伤春之辞,但大晏是诗酒雍容,恨无返日。小晏则是恨东风对花和惜花人的无情。愁极恨极,转而自怨错管,好象是顿然大彻大悟了。但理智却扭不过感情,明知徒自悲伤,也无力抑制,只有逃进醉乡,别无他法,何况直到看尽落花又能醉得几次?其惜花伤春之情愈转愈深。大晏则是香径徘徊,对大自然和人生的这种现象作理智的思考,把伤春的情绪淡化了。
2•描写对象变泛指为专指,更有真情实感。大晏听歌看舞,只是娱宾遣兴,习以为常,对歌舞者并无深情。所以他词中的这种人无一真名实姓,都是泛指。比如著名的《木兰花》:“池塘水碧风微暖,记得玉真初见面。重头歌韵响王争琮,入破舞腰红乱旋。”玉真本是女仙的别称,宋词却常用以指妓女,并非人名。他只是象赏花一样欣赏她们的歌舞,所以下阕就转到风流云散,兴起人生无常的感慨。这最真实地反映了他对艺妓的态度。虽然他常写儿女情长,离愁别恨,也可能是因袭传统,轻车熟路,亦为欢愉之词难工,愁苦之辞易好,未必亲历其事。晏几道则不同,他的词中常有的莲、鸿、艹频、云,其《自序》便已说明是其亲密朋友沈陈二人的家妓,还有小琼、小颦、阿茸等人,也都是他熟悉的少女。他虽然用了不少古代名妓和美人的名字,但也指的是他所认识的女子中的一个人或一些人的融合体。他同那些歌儿酒使不是他父亲那样的主奴关系,隔了一层,而是彼此无间的朋友,有着真情实感。其中有的人还和他互相爱 恋,所以他的词“无人不爱,爱以其情胜也”(《白雨斋词话》)。
今举晏殊写离愁别恨的《踏莎行》:
碧海无波,瑶台有路。思量便合双飞去。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
绮席凝尘,香闺掩雾,红笺小字凭谁付?高楼目尽欲黄昏,梧桐叶上潇潇雨。
这首词在他的《珠玉词》中较为特殊,写的是为当年抛弃一个可爱的女子而生不可复得的悔恨。美好的事物常是失去后才觉得可惜,他所吐露的感情比较真实。但他姬妾众多,得来甚易,视此人虽亦颇中意,但少了这一个,也不甚在乎,所以轻别。且对方也未见有何反应。究其深层原因,还是原来的感情就不甚深挚,这种懊悔的心情也就不可能持久。
再举晏几道同是伤别的《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其所思所忆之人有一个具体的对象,并直呼其名———小蘋。她给他的第一个印象便十分深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她身着颇有暗示意味的两重心字罗衣,引起了他的注意。接着是她通过弦音来传达先已闻名倾慕的相思之情。他也体会出来了,因而产生了红颜知己之感。从此两心便播下了深深的情种。他在官场上得不到这最珍贵的知己之交,却在情场上得到了,其喜可知。但她是友人的家妓,曲终筵散,就只能呆呆地望着她那美丽的倩影乘月而归,而且最终是人去楼空,燕双人独。离愁难胜,乃借醉梦排遣,但醒后情景仍复如是,其何以堪。
3、亦欲自求解脱而愈见情深。大晏重理性,虽有闲愁,能自求解脱。顾随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浣溪沙》)三句,可为大晏之代表,理智明快,感情是节制的。”又说:“不如怜取眼前人,是努力现在”(《顾随文集附录驼庵诗话》)。这就是他解脱的办法。他自己也说过:“不如怜取眼前人,免更劳魂兼役梦。”所以真能解脱。
小晏则欲解脱而未能。《阮郎归》:“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上句便是自求解脱,下句便是终难解脱。着一莫字,正恐又将断肠,情根固犹在心底未泯。更有甚者,《木兰花》:“朝云信断知何处,应作襄王春梦去。紫骝认得旧游踪,嘶过画楼西畔路。”伊人一去,杳无音信,料已属于他人,但他仍如往昔,前往曾经幽会之地,真乃痴情之人也。
二、个性更为鲜明
1、破客体规范更重主体情性。词至北宋,仍是由女声歌唱,故体尚软媚,词家几全是男性,也作妇女声口,为客体描写。主体精神不投入,或投入不深。晏殊亦复如此,但已稍有突破。如《清平乐》:“萧娘劝我金卮,殷勤更唱新词。暮去朝来颜即老,人生不饮何为?”虽仍是客体描写,而主体情性亦隐约可见。《木兰花》则别开生面,开拓较深:
朱帘半捲香销印,二月东风催柳信。琵琶旁畔且寻思,鹦鹉前头休借问。
惊鸿去后生离恨,红日长时添酒困。未知心在阿谁边,满眼泪珠言不尽。
美人捲朱帘的手印已经香销痕褪,离去日久。东风催柳绿又惹起离愁,姑且走到那人弹过的琵琶旁边默默寻思,但在她玩过的鹦鹉前头却不敢问。为什么?他怀疑自己是失恋了,恐怕人知,有失体面。心中痛苦要说也说不尽,只有独自流泪。这倒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了主体的心态,显得有些人性。
小晏则身世落拓,而性情孤傲,满肚子不合时宜,无处倾诉,便置身于歌儿酒朋之中寻求慰藉和麻木已经破碎的心灵。所以他常病“世之歌词不足以析酲解愠”(《小山词自序》)。因为那些歌词虽亦委婉动听,却感情不太强烈,没有震撼力,感到不够味,不过瘾。于是他写下许多狂篇醉句,把自己郁结的感情全部倾注其中,足以动摇人心,体现了鲜明的主体精神。《鹧鸪天》是其代表作: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一个是殷勤地劝酒,一个是拚命地喝,为伊消得人憔悴。而那位丽人也甘愿为之呈献全副本领,酣歌畅舞,直到月斜更阑,精疲力尽。两情如此地投契,简直是狂欢,是热恋,表现是多么淋漓痛快,绝不忸怩作态,突出地坦露了他那痴狂的个性。别后的魂萦梦绕和忽然重逢时的惊疑和惊喜之状也就自然而然,这又进一步显现了深情的迷恋。
再举另一首《鹧鸪天》: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玉箫是范摅《云溪友议》中姜辅的婢女,小晏用以代称莲鸿蘋云中之一人。她唱得太美了,使他听得太激动了,因而开怀畅饮,醉亦无恨。因为沉醉于酒中,也即是沉醉于歌声之中。后来她走了,明知是云天遥隔,也还是留恋不舍,梦魂都还到她旧处去。这种浪漫蒂克的幻想,正表现了他渴望不受一切拘束去追求美妙境界到了痴迷的程度。
2、客体形象更完整更独特
大晏常用比兴和情景交融的笔法刻划人物的一个片段。如《渔家傲》上阕写采莲女与花斗艳,顾影自怜,风神绰约。下阕由莲叶莲房写到藕丝,引起日晚将归犹未见情郎的思绪撩乱,情意缠绵。上下阕比兴分用,伊人宛在,极为传神。《破阵子》则上阕写景,下阕写人。三月的明媚春光和少女的青春活力相映成趣。“疑怪昨宵春梦好,原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为这点小事而笑得这样开心,她是多么天真可爱。惟《山亭柳》调较长,才用赋体写一老妓的一生。“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心理刻划,凄楚动人。
小晏也用比兴和情景交融的方法来刻画人物。他善于用赋体写小令,笔墨更集中,笔触更细腻,形象更完整,个性更鲜明。例如《木兰花》:
阿茸十五腰肢好,天与怀春风味早。画眉匀脸不知愁,歹带酒熏香偏称小。
东城杨柳西城草,月会花期如意少。思量心事薄轻云,绿镜台前还自笑。
阿茸是个天真活泼的妙龄少女,正情窦初开,爱打扮了。她谈过恋爱,有过约会,但自恃年轻貌美,心有天高,都不中意,仍然风流自喜,不知人世间有悲酸愁苦事。由于灵活而又细致地刻画了人物的外貌、行动和心理,个性就显得独特和突出。字面上洋溢着青春的骄傲,言外却有些为她的幼稚而耽忧。另一首《木兰花》:
小颦若解愁春暮,一笑留春春也住。晚红初减谢池花,新翠已遮琼苑路。
湔裙曲水曾相遇,挽断罗巾留不住。啼珠弹尽又成行,毕竟心情无会处。
这小颦更是天真无邪的少女,不愁春光易逝,不思红颜易老,还似情窦未开,不肯谈恋爱。人家哭了又哭地追求她,也不能结成同心。她和阿茸都性情高傲,却更纯朴和坚强。
大小晏笔下的采莲女都是性格内向,而情有浅深。斗草女和阿茸、小颦都性格开朗,而前者纯任自然,后者则更有特色。
3、客体形象和主体情感更交融。二晏都多写歌妓,大晏连寿词也侧重写艺妓的歌舞呈欢,足见他是把艺妓和歌曲都看成是娱乐的工具。他对她们虽不乏同情和怜爱之心,但不深刻。只有《山亭柳》写一个歌妓由“蜀锦缠头无数”到“残杯冷炙漫消魂”的变化,特别是沦落后无可依托的悲伤失望,更显出其命运的可悯。然而这是他贬知永兴军时所作,有着“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才写得如此动情,也较有社会意义。
小晏穷困潦倒,对妓女们的不幸命运更同情,对她们的品格和心情更理解,他的创作就更能体现出她们的个性。如《浣溪沙》:
日月双眉斗画长,行云飞絮共轻狂,不将心嫁冶游郎。
溅酒滴残歌扇字,弄花薰得舞衣香,一春弹泪说凄凉。
天天打扮得很夭艳,姿态很轻狂。侍酒唱歌,弄花跳舞,供冶游郎玩弄取乐,但却鄙视他们。身虽下贱,心却高洁;心灵虽是自由的,行为却是被迫的,所以心境常是凄凉。作者对她们的品格不仅是理解,而且是歌颂,对她们身心分割的痛苦也是十分同情的。这个抒情主人公的形象颇为典型。另一首《浣溪沙》的下阕:“户外绿杨春系马,床前红烛夜呼卢,相逢还解有情无?”可作“不将心嫁冶游郎”的理由的具体说明。
《醉落魄》:“天教命薄,青楼占得声名恶。”这是市妓,作者也对她倾注了同情。“霞觞且共深深酌,翠被都忘却。”听她细语倾诉,陪她霞觞共饮,来抚慰她那满是伤痕的心,直至废寝忘眠。由于主体情感无形中注入客体,或主客体互相映照,主体精神既更强烈,客体形象也更鲜明。
三、寄托更为自觉
1、偶有寄托发展为自觉的寄托。词至晏殊之时,尚被视为小道、诗余,非如诗文之为“经国之大业”,故作者尚无意于寄托,晏殊亦未必有意为之。况周颐《蕙风词话》便说过“宋之《珠玉》何尝有寄托?”晏殊的《踏莎行》(小径红稀)、《蝶恋花》(帘幕风轻双语燕)、(六曲阑干偎碧树),前人以为或疑为有寄托,而无实据,只有前述的《山亭柳》,郑骞《词选》认为是“借他人酒杯浇胸中块垒”,寓其贬谪后的身世之感。因为这词中有“数年来往咸京道”之语,而殊所贬之永兴军治所即今西安市,贬此首尾四年,年逾六十,其说可信。
晏几道谓其父“未尝作妇人语”,蒲传正反问他:“‘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岂非妇人语乎?”他说:“公谓年少为所欢乎?因公言遂解乐天诗两句:‘欲留所欢待富贵,富贵不来所欢去。’”(《苕溪渔隐丛话》引《诗眼》)。意思是以屈原美人香草之法寓其对社会人生的感慨。并以此概其同类之作,皆意在言外,故谓为不作妇人语。这评论未必正确,却可说明他已颖悟到词应有寄托。他序自己之词为“感物之情”,“叙其所怀”,当即托物寓意,这是自觉的。黄庭坚序《小山词》也说几道“持论甚高”,为免“获罪于诸公”,“乃独嬉弄于乐府之余,而寓以诗人之句法”。故评为“狎邪之大雅,豪士之鼓吹。其上上者《高唐》、《洛神》之流,其下者岂减《桃叶》、《团扇》哉!”所谓诗人之句法主要指比兴美刺之法,其上者为系心君国,下者则只关个人身世。所以我们应当认为他和并世的苏轼同为词有寄托的首创者。
2、政治性的寄托。统观《小山词》身世之感为多,系心君国之作也有一些,有的还较明显,似尚未引起评论鉴赏家的注意。《少年游》:
西楼别后,风高露冷,无奈月分明。飞鸿影里,扌寿衣砧外,总是玉关情。
王孙此际,山重水远,何处赋西征?金闺魂梦枉丁宁,寻尽短长亭。
这是拟金闺思妇之辞。其中“玉关情”、“西征”,都是反映时局的。北宋和西夏常互相攻伐,元丰、绍圣年间更是连年不断。据涂木水先生调查《晏氏族谱》所得,几道宋宝元戊寅生,大观庚寅殁(见《文学遗产》97年1 期)。这词所记正是其当时之事。“何处”三 句寓有对时局不满之意。还有的借古讽今, 《清平乐》:
笙歌宛转,台上吴王宴。宫女如花倚春殿,舞绽缕金衣线。
酒阑画烛低迷,彩鸳惊起双栖。月底三千绣户,云间十二琼梯。
歌舞升平,直可在这《清平乐》的词调下加本意二字作标题。实际上却是婉讽统治者醉生梦死,最后将导致国破家亡。李白《越中览古》:“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唯有鹧鸪飞。”词用其上句作暗示,以资儆戒。晏殊经常出入宫殿,却未有此托意深远婉讽现实之作。他甚至还有直陈时事的,《诉衷情》:
都人离恨满歌筵,清唱倚危弦。星屏别后千里,更见是何年?
骢骑稳,绣衣鲜,欲朝天。北人欢笑,南国悲凉,迎送金鞭。
宋辽有南国北国之称。自真宗景德元年澶渊之盟后,岁致银帛于辽,并常互遣使节。上阕写都人送宋使北去,下阕写迎送辽使来去。反映了本国人民对朝廷的屈辱外交的悲愤,可见他并不是只浮沉酒中不问世事的人。谓其词有寄托,实是有本有源,并非穿凿附会。
既然如此,他的某些咏物词也就可能有托意。如《鹧鸪天》:
守得莲开结伴游,约开萍叶上兰舟。来时浦口云随棹,采罢江边月满楼。
花不语,水空流。年年拼得为花愁。明朝万一西风动,争向朱颜不耐秋!
莲花盛开之时,即预愁明日西风,或寓有忧盛危明之意。
3、个人身世的寄托。可举《玉楼春》:
清歌学得秦娥似,金屋瑶台知姓字。可怜春恨一生心,长带粉痕双袖泪。
从来懒话低眉事,今日新声谁会意?坐中应有赏音人,试问回肠曾断未?
金屋指皇家。汉武帝曾说若得阿娇当以金屋贮之。瑶台是仙居,仙殿亦常指皇殿。原来晏几道于仁宗庆历中曾奉旨填词,写呈《鹧鸪天》(碧藕花开水殿凉),大称上意(见《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却沉沦下僚,抱憾终生。他从不说自己愁苦事,因为说也枉然。即如今日另唱新声,有谁会意?有谁同情?他绝望了,绝望中充满孤愤。这也许是从其父《山亭柳》赠妓之作得到启发,乃借一歌妓之口来寄托其仕途之。但措词却不似其父之明快,而情调更为郁纡和悲伤。再如《蝶恋花》:
笑艳秋莲生极浦,红脸青腰,旧识凌波女。顾影弄妆娇欲语,西风岂是繁华主!
可恨良辰天不与,才过斜阳,又是黄昏雨。朝落暮开空自许,竟无人解知心苦。
以凌波女比秋莲,实是以秋莲拟歌妓小莲,其自身之不幸遭遇亦暗寓其中。
四、语言运用更多变化
1、化用前人诗句更为精妙。黄庭坚谓小山词“寓以诗人之句法”,也必包括点铁成金,夺胎换骨。这是取古人之翰墨化为我用,以故为新,在继承的基础上再创造。二晏都擅长此法,而小晏尤为精妙。例如大晏《撼庭秋》:“兰堂画烛,心长焰短,向人垂泪。”小晏《蝶恋花》:“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同是化用杜牧的《赠别》:“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同是用拟人之法。但改替字为向,就不如仍用替字,更富于同情心。前加空字,又比原句还更深一层:真是力不从心,爱莫能助,和上句自怜无好句相呼应,足见遗憾出于至诚。再加寒字,又渲染了清冷的气氛。
晏几道还化用其父的词句,《玉楼春》:“此时金盏直须深,看尽落花能几醉?”便是化用其父的《鹊踏枝》的“门外落花随水逝,相看莫惜尊前醉”,但大晏旷达,只是说春怨应该一醉了之。小晏则说连落花的时间也太短,醉不到几次,忧思更深,笔致更曲。
2、句法更多样。小晏专力为词,数量比大晏多,题材却同是狭窄的,仍沿晚唐五代余绪。为了避免雷同,便务出新意,尤多从表现艺术上下功夫。例如句法便更为多样化。①层深:“离歌自古最销魂,闻歌更在销魂处”(《梁州令》)。“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阮郎归》)。“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同上)。②翻转:“弦语愿相逢,知有相逢否”(《生查子》)。“欲将恩爱结来生,只恐来生缘又短”(《木兰花》)。“天涯岂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未可期”(《鹧鸪天》)。这两种句法,意豁而笔曲,上下句都有一词重用,更见深情绵邈,音节谐美。这在《珠玉词》中是罕见的。③倒押韵,即韵脚是作谓语的动词,宾语前置或承前省。《六幺令》是长调,共十韵,他填的那首即有六韵是倒押:“晓来翠眉宫样,巧把远山学。”“一寸狂心未说,已向横波觉。”“新翻曲妙,暗许闲人带偷掐。”“前度书多隐语,意浅愁难答。”“昨夜诗有回纹,韵险还慵押。”这种句法很特殊,一篇之中如此之多,又押短促的入声韵,笔力异常峭拔。词宜柔婉,这是别具一格的。他篇也有时用此法,但没有这样密集。
3、文辞丽与浅淡兼擅。大晏清俊疏畅,名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可为代表。小晏亦有清疏者,如“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阮郎归》),而意实沉郁。大晏亦有密丽者,如“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情三月雨”(《玉楼春》)。“鬓享单欲迎眉际月,酒红初上脸边霞”(《浣溪沙》)。小晏则多为密丽,“墙头红杏雨余花,门外绿杨风后絮”(《清平乐》),“脸边霞散酒初醒,眉上月残人欲去”(《木兰花》),与之匹敌。名句“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则更可为代表。
大晏浅近和平淡之作较少,小晏则较多,有的全篇都是白话。如《菩萨蛮》:
相逢欲话相思苦,浅情肯信相思否?还恐漫相思,浅情人不知。
忆曾携手处,月满窗前路。长到月明时,不眠犹待伊。
上阕一波三折,回肠百转,道尽了少女初恋时的心理活动。下阕犹如宋人守株,尾生抱柱,更是痴情。此时当几将秋水望穿,柔肠寸断。
冯煦说:“淮海、小山,真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蒿庵论词》)。朱疆村《宋词三百首》评注中,于前者举出“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临江仙》),于后者举出“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蝶恋花》),本文不必再举例了。
最后还应说明:小晏在继承大晏的基础上虽有超越,也有所不及。他感情专注,写的多是经过艺术加工的真人真事,不象大晏不落实处,重理性思考。这本是各有所长,但大晏却能因此引发读者的联想和遐思。例如“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蝶恋花》),本来就是极佳的抒情文字,境界空阔,风格悲壮。王国维《人间词话》以此作为古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的三种境界之第一境,就非作者本意,而是别有会心。小晏却缺少这种感发力。他如大晏的“垂杨只管惹春风,何曾系得行人住”(《踏艹沙行》),小晏“南楼杨柳多情绪,不系行人住”(《梁州令》),同是翻用郑谷《柳》诗:“会得离人无限意,千丝万绪惹春风。”小晏却不如大晏之出语天然,风神摇曳,余韵悠长。惟本文非以二晏作全面比较,不多赘。
总之,晏几道既继承家风,又兼学温韦冯李,取径较广。他差不多是个专业作家,纯情词人,故多能超越其父。从这两代人的差距可以看出北宋令词向抒情的深度发展,更重发挥主体精神,显得更有个性,并开始从闺阁园庭走向社会,作有意识的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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