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 为地主、富农摘帽
《冰山上的来客》重演前,我妈正站在电线杆下看海报。就在这时,高音喇叭响了,开始广播为地主、富农摘帽的那个决定。我妈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听着听着就流下了眼泪。因为我妈想起了我莲子姐,如果再忍上两年,也会听到这一喜讯的。我莲子姐是我清波舅家的孩子。我清波舅继承了我二老姥爷家的田产,土改时被划成了地主。哎呦你看这个斗噢,大会上斗,小会上斗,每回运动来了都要先把他们揪斗一番——名曰“带头”。小莲子没法在农村呆下去了,像逃难一样逃到了城里,投奔了她姑姑。她姑姑清泽嫁给了一位革命军人,算是军属吧,挺同情莲子的遭遇,就留她在家里做活儿。这小莲子真能干,洗衣、做饭、带小孩,样样在行。尤其是清泽家的一群鸟儿,让她喂养得个个欢实,从早到晚叫个不停。转眼之间,莲子出落成了个大姑娘,白皮肤、瓜子脸,一双大眼水汪汪的,那一片儿里数她漂亮。地主的闺女也要出嫁呀,她姑姑就给她张罗开了,可她总不愿意。原来她已经有了意中人,是清泽村里的代课老师,叫建国。她俩在一片鸟声中相识,已相好了好几年,只是因为建国父母嫌莲子出身不好不同意这门婚事。这对有情人还真有情,发誓要等下去,直到建国父母回心转意。一年过去了,没回心转意;两年过去了,还没回心转意;到了第三年头上,莲子父母有些急了,怕再等下去,耽误了女儿的青春,就在老家给她找了个对象,也是成份不好的人家,硬逼着她去见面。见面前那一天,许多亲戚都去了,我妈也去了,轮番作她的工作。莲子表面上答应了,可背地里却问我妈这个当医生的姨妈“上吊和喝药那种死法好”。我妈追问她问这干什么,她说没什么。我妈看她神情自然,也没往心里去。这天晚上,莲子就失踪了。最先发现这一情况的是她表弟,他说刚才我还跟莲子姐姐玩得好好的,怎么转眼之间就不见了。于是我妈他们就开始找,房前、院后、打谷场上都找遍了也不见她的影子。清泽说是不是离家出走了,我妈他们又到车站去找,仍然没找到。清泽老头心细,他看到厕所里的敌敌畏不见了,便怀疑莲子是不是自杀了。我妈说:“哎呀,刚才她还问我上吊和喝药哪种死法好。”大家一听都急了,分头到她可能自杀的地方去找。我妈去的是麦地,在地头上听了半天,只听到麦浪起伏,蛙声一片……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大家早早地起床又去分头找。我妈跟清泽又去了麦地。走到田野深处,清泽看到有块地上空她家的那群鸟儿在叽喳乱叫,就走了过去,刚看到莲子的鞋就捂住了脸。我妈是医生,死人见多了,奓着胆子走到近前,看见莲子直挺挺地躺在溪水边,身穿一件洁白的裙子,嘴角淌血,怒目圆睁,捂在胸口的手中攥着一封遗书。我妈轻轻地从她手中抽出遗书一看,是写给建国的。她说:“自己是个苦命人,有幸遇到建国哥才感受到人间的一点真情……不能有负于建国哥,为了忠贞的爱情,情愿效法刘兰芝自杀殉情……希望建国哥忘掉我,再找一个成份好的姑娘……”建国读到这封遗书后大哭了一场,第二天,也喝药自杀……两人合埋在当年他们经常漫步的清清溪流边……每逢春天,常有一群鸟儿在坟头上啼叫……我妈一直不能释怀的是,如果再忍上两年,莲子就有好日子过了……如果再忍上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