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名湖畔开风气
蔡元培主持北大,为中国学术开一新纪元。在婚姻关系上,则从传统的大男人主义思想,转变为倡女权、撰写「夫妻公约」,又提出惊世骇俗的「征婚条件」,在那个保守的年代,提倡男女平等与婚姻自由。
一九九八年五月四日是北大建校一百周年,北京古老的皇城外,河边上的垂柳依然掩映着故宫的角楼。离这儿不远,是当年的「沙汉」,老北大的「红楼」依然默立在路旁。而岁月易逝,八十年弹指已过,当年健者如今俱往矣,如蔡元培者,也只剩文献可寻觅了。作为蔡元培的学生、老朋友,又几度因蔡氏辞职或出国而代理过北大校长的蒋梦麟曾说:「如果你将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涟漪就会从此中心向远处外扩展开去,在五朝京都的千年古城北京……维新的浪潮已经消退成为历史。在这平静的古都里,只剩下一些贝壳,作为命运兴衰的见证者。但在北大聚集着含有珍珠的活贝,它们注定要在一代人的短暂期间为文化思想作出重大贡献。把叛逆知识分子的石子投入死水的,便是一九一六年成为北大校长的蔡元培先生。」
把死气沉沉的北大变成一个生动活泼的战斗堡垒
蔡元培自己说:「居北京大学校长的名义,十年有半;而实际在校办事,不过五年有半。」若细究起来,去掉辞职、出国多次,躬亲视事不过四年,在整个一世纪的历史中,也不过廿五分之一;而以此四年之力,「把北大从一个官僚养成所变成名副其实的最高学府,把死气沉沉的北大变成一个生动活泼的战斗堡垒。」(冯友兰语)其功不可谓不巨。虽然,蔡先生一生可资谈论者不少,如从「怪八股」中举、点进士、授翰林的仕途得意,到「张园演说」成为「革命巨子」;从惊世骇俗的「征婚条件」到一往情深的<祭亡妻黄仲玉>;从「民国教育总长」到中国第一个国家科研机构「中央研究院」院长;从《中国伦理学史》到《石头记索引》……然而这一切比起他执掌北大,都显得微不足道。梁漱溟曾说:「核论蔡先生一生,没有什么其它成就,既不以某一种学问见长,亦无一椿事功表现。」又说:「只在开出一种风气,酿成一大潮流,影响到全国,收果于后世。」梁氏前论容有争议,后评则允称知言。吴敬恒则以蔡元培和章太炎相比,指章为「学人」,而蔡为「学人兼通人」,然后说:「学人难,惟通人更难,学人守先待后,通人则开风气者。」
论者指出,以清末翰林而身预光复会、同盟会,成为双料革命,蔡元培是第一人;以开国元勋入主教育部,进而把毕生精力贡献于教育事业,倡导「学术自由」,致力现代科学,蔡元培又是最彻底的一个。满清由戊戌的「失民心」,终致辛亥的「失天下」,在这样的时势背景下,不难理解蔡元培的筹组光复会、加入同盟会,乃至试制炸弹,力主「暗杀」与「暴动」的种种举动。戊戌之际,在他看:以中国之大,积弊之深,不在根本上从培养人才着手,要想靠几道上谕来从事改革,把腐败的局面转变过来,是不可能的。「康党之所以失败,由于不先培养革新之人才,而欲以少数人弋取政权,排斥顽旧,不能不情现势绌。」因此蔡元培显然注意到避免「不动」或「盲动」这两种态度倾向,以为社会革命与文化启蒙这两大任务不可以互相替代。他的眼光不见得特别犀利,但却较他人深远,于是他把目光落到教育上─兴亡重温百年计。论者以为「以传播新知、开通风气、启迪民智、进化民德为宗旨的启蒙者,虽然在近代中国新知识分子中不难开具一长串名单,但就用力之巨、历时之久、收效之着而言,严复之后,蔡元培与张元济无疑是一时瑜亮、并世双峰。张元济之于商务印书馆、蔡元培之于北京大学即为明证。」
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
吕思勉说:「孑民先生主持北大,所以能为中国学术界开一新纪元,就其休休有容的性质,能使各方面的学者同流并进,而给予后来学者以极大的自由,使与各种高深的学术都有接触,以引起其好尚之心。」用蔡元培自己的话说,不外「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二者互为表里彼此依托,然「思想自由」如蛇行草间,隐然难察;而「兼容并包」却在在存人耳目,博得满堂喝彩。人们说到当年北大一时之盛的师资,从陈独秀、李大钊、胡适,到辜鸿铭、刘师培、黄侃,从「五马三沈」到周氏兄弟,都会赞一声「雅量」。蔡元培说:「无论为何种学派,苟其言之成理,持之以故,尚不达到自然淘汰之命运,虽彼此相反,而悉听其自由发展。」虽说「兼容并包」乃「世界各大学通例」,但当时能恃此点铁成金者,惟蔡元培一人。梁漱溟把这归因于蔡元培的「器局大、识见远」,他说:「除了他意识到办大学需要如此之外,更要紧的乃在他天性上具有多方面荧R 好、极广博的兴趣。意识到此一需要,而后兼容并包,不免是人为的(伪的);天性上喜欢如此,方是自然的(真的)。有意的兼容并包,不一定兼容并包的了;唯出于真爱好,而后人家乃乐于为他所包容,而后尽管复杂却维系得住。──这方是真器局、真度量。」真是道出其中三昧,语语中的。
对于蔡元培之评价,可说誉辞千篇,毁过无一语。诸如吴敬恒、蒋梦麟皆以「完人」称之。然综观其一生,却也面对种种艰难的选择。他说自己是个理想主义者,在某种意义上他守住了「不弃不执」的理想,然而关于他的抱负,不管济世明德或学术志向,似乎多所挫折。他的屡而去国、归国,似乎正表明他与现实的痛苦关系:有所离而又无法离、无法大有所为而又要有所为。论者指出,他不得不承担起一种矛盾的双重命运:一方面是参与型的「行动人物」,另一方面又是超越型的「观念人物」;一方面是思想和知识的固有理路,另一方面是现实社会问题的紧迫要求;一方面是现代价值观念的吸引,另一方面又是非理想状态的「牺牲」;两难的冲突,造成难以摆脱的心理焦虑和岁月蹉跎。(吴方语)是令人惋惜的。
倡女权,撰写「夫妇公约」
「呜呼!仲玉,竟舍我而先逝耶!自汝与我结婚以来,才二十年,累汝以儿女,累汝以家计,累汝以国内、国外之奔走,累汝以贫困,累汝以忧患,使汝善书、善画、善为美术之天才,竟不能无限发展,而且积劳成疾,以不得尽汝之天年。呜呼!我之负汝何如耶。」「汝爱我以德,无微不至。对于我之饮食、起居、疾痛、?痒,时时悬念,所不待言。对于我所信仰之主义,我所信仰之朋友,或所见不与我同,常加规劝;我或不能领受,以至与汝争论;我事后辄非常悔恨,以为何不稍稍忍耐,以免伤汝之心。呜呼!而今而后,再欲闻汝之规劝而不可得矣,我惟有时时铭记汝往日之言以自检耳!」这是在一九二一年一月九日,蔡元培在欧洲得蒋梦麟、谭熙鸿电,惊悉夫人黄世振(仲玉)病逝北京法国医院后,和泪手撰<祭亡妻黄仲玉>一文中的两小段,字字血泪,可见鹣鲽情深。蔡元培生于一八六七年,在二十三岁时遵兄长之命与王昭女士结婚。王昭,浙江稽会人,大新郎一岁。婚后两人的生活,并非如鼓琴瑟,相敬如宾,由于王昭「有洁癖,坐席、食器、衣巾之属,非与同癖者或触之,则懊憾欲死。睡则先去外衣,次去裙,必以湿巾遍拭发及衣衽,盖十年如一日。其始归也,余恶其繁琐,常与之争,君又尚气,又不受怫逆之词。余好奢,而君持之以俭。余不欲近细事,而君持之以勤。余于时持嫁从夫之义,时有以制裁之,君虽不能不相让,而心滋不悦,以是得肝疾。」(蔡元培<悼夫人王昭文>)其时蔡元培仍未能摆脱传统的大男人主义思想,仍持有「出嫁从夫」之观念。至一九○○倡女权,撰写「夫妇公约」,其后「伉俪之爱,视新婚有加焉」。可惜好景不长,半年后,王昭去世,得年三十五岁。蔡元培挥泪撰文为悼,情词悲切,饮人不忍卒读。
王昭去世后经年,友朋多劝蔡氏续娶,并为之媒。但蔡元培在<自写年谱>中说:「我那时提出五条件:(一)天足者;(二)识字者;(三)男子不得娶妾;(四)夫妻意见不合时,可以解约;(五)夫死后,妻可以再嫁。同乡的人,对于(一)(二)两条,竟不易合格;而对于(四)条又不免恐慌,因而久不得当。有林君为言都昌黄尔轩先生之次女天足,善书画。黄先生方携眷属需次杭州,可托人探询。我适与童君又往临安,抵余杭,薄暮,童君识余杭某局长叶祖乡君,往投宿。叶君设宴相款,我大醉,叶君谅我真率。晚餐后,叶君导观大厅中所悬之图画,均极精细之工笔画,款署黄世振,字亦秀劲。叶君说,这是我同乡黄君尔轩之女,甚孝,尝刲臂疗大疾,工书画。童君就告以我有求婚的意思,叶君慨然以媒介自任。后来借叶君之力,我得与黄女士订婚,己丑□月结婚于杭州。」(案:己丑当为辛丑之误,一九○一年十一月廿二日于杭州结婚。)婚后两人如鱼得水,夫人更是一贤内助。这段婚姻维持二十年,直到一九二一年一月一日黄世振去世为止。
惟卿第一能知我留取心痕永不磨
蔡元培第三次当新郎是在一九二三年,是年五十七岁,因夫人黄仲玉逝世已逾期年,家庭无人照顾,不能不续娶。但他的择偶条件有三:(一)原有 相当认识,(二)年龄略大,(三)熟暗英文而能为研究助手者。属意于爱国女学旧同学周峻(养浩)女士。周女士,南京人,在蔡元培主持爱国女学时,即来就学,又进承志、启明诸校;毕业后服务社会多年,任教安徽女子师范、上海神州女学等校,时年三十三。蔡元培托前任爱国女学舍监杭州徐仲可夫人何墨君介绍,得周峻同意,于三月十五日在上海订婚。七月十日在苏州留园结婚。蔡元培<杂记>手稿记云:「午后三时,往周宅所寓之惠中饭店亲迎,即往留园,四时行婚礼。」「客座设礼堂,音乐队间歇奏乐。有客来要求演讲,因到礼堂说此次订(缔)婚之经过。」十天后偕夫人周峻、女威廉、子柏龄赴欧,舟中曾赋诗一首云:「忘年新结闺中契,勤学将为海外游;鲽泳鹣飞常互助,相期各自有千秋。」后由比利时移居法国,蔡元培一面埋首著述,一面协助吴敬恒(稚晖)、李煜瀛(石曾)办理「华法教育会」、里昂中法大学事宜。一九二六年应北京政府教育部电促,偕夫人返抵上海。一九二八年四月任首任国立中央研究院院长,直至去世为止。周峻于相夫教子之余,致力于绘事,她曾在布鲁塞尔美术学校及巴黎美术专科学校政读,一九二九年她在上海举办的「全国美术展览会」上展出油画<蔡元培半身像>,蔡元培亲题七绝一首云:「我相迁流每剎那,随人写照各殊科;惟卿第一能知我,留取心痕永不磨。」可见伉俪情深。而周峻曾有和韵,其中有「天荒地老永不磨」一句。又一九三九年春,值周峻五十寿辰,蔡元培为诗以祝云:「蛩驱生涯十六年,耐劳嗜学尚依然,鸟居每恨图书少,春至欣看花鸟妍,儿女承欢凭意匠,亲朋话旧诩心田,一樽介寿山阴酒,万千岩在眼前。」两年前的冬天蔡元培带着家人南下香港养病,岛居的岁月,有着贤妻与子女在旁,峰火中他忍痛留下北大的颠沛,避地南来。一九四○年三月五日病逝,葬于香港仔华人永远坟场。举殡之日,全港下半旗志哀。五四元老,新文化的保母就长眠于香江了。
北大转瞬间已百年,其间几度风雨几度春秋,当年的「红楼」已隔雨相望冷,甚至已没有多少莘莘学子记得陈独秀、胡适在这儿鼓动风潮,而更多的人穿梭在未名湖畔的丛树幽林间,有着轻快的笑语。蔡元培塑像谦和地独守着一片净土,无论岁月的尘埃如何起落飞扬,黯淡了多少偶像的色彩;无论时间的流水如何一去不返,动摇了多少权威的根基。蔡元培却魅力不减、风神依旧,只因他为新文学、新文化,但开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