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故乡的路
最近,欣闻到我的故乡开通了动车组,恰逢我母亲想回乡探望年迈的姑母,于是我上网查询了列车时刻表,购得车票,将母亲送上了回乡的列车。
动车开通以后,从我们所在的城市到我的家乡,只有三个小时的车程,这在几十年前是无法想像的。五十五年前,我的父亲和像他一样年轻的同事们一起,在大办钢铁的口号声中从黄土地里走了出来,两腿沾着泥土,乘了车,换了船,辗转一个多星期,来到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加入了我省第一个大型的钢铁企业的建设大军。从此,我的父亲和母亲就开始了他们长达二十年的牛郎织女的生活,父亲每年就着探亲假来往于两地之间,旅途上的各种艰辛和劳累是在我长大成人之后才渐渐明白的。
父亲的形像对于儿时的我来说很模糊,但父亲回家却是每一年最大的一个愿望,而能来父亲工作的地方玩一趟则更是一种奢望,常常听母亲跟村里的人说起父亲所去的那个地方之遥远,仿佛是在天边一样遥不可及。那时,母亲带着我住在外公外婆家里,年轻的父亲回乡时总是带着很多的行李,大包小包,甚至还有木箱子,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好东西,有为我们过年准备的新衣服、新鞋子,有好吃的点心,也有带给奶奶和外公外婆的年货。父亲为了回家和我们团聚,提前几个月就要开始准备,然后要先乘汽车到武汉,再转火车到襄樊,又转火车到宜昌,再转汽车到我们县城,最后还要挑着大担的行李步行几十公里才能到家,在路上要折腾整整两天一个晚上,当父亲精疲力尽地回到家时已经是掌灯时分了。当时回乡没有长途汽车,据说在水路、陆路中这条路所要的时间最短,因为父亲的探亲假时间有限,所以每次回家探亲父亲都选择走这条路,这样就能在最短时间里赶到家里和我们团聚。
其实,这条回家的路,在我童年的时候也曾随父亲走过多次,直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父亲请好探亲假了,就想法找到一辆拉货的顺便车把我们带到武汉,如果没有就只好去火车站挤那种黑皮的闷罐车,在漆黑的罐子里我们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到了武汉才又重见天日。车站里,年幼的我被裹夹在进站的人流和行李当中,小手拽着父亲的衣角,在父亲的叮嘱中一刻也不敢松手。门一开,父亲说声“快跑”我便随着喷涌而出的人流向站台跑去,我没有能力从列车门口挤上车,每次都是父亲将我举起,求人把我从车窗接进去(以前都是那种车窗可以打开的绿皮火车),而车厢里经常是人挤人、人摞人,包括行李架上、坐椅下、车厢门口到处都挤满了人,父亲总是把行李堆积起来,把我挡在一个安全的角落里,困了就地打个盹。有时乘火车也是有座位的,父亲便会把我安排在座位的后半部分睡下,而他自己只坐前面的一部分,那种情形在当时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我是在很多年以后才注意到那硬座的凳子也不过一尺多宽,而且火车上其实也是有床可以睡的)。不仅如此,我还会在寒冷的冬夜里被从梦中叫醒倒换另一趟车,风呼呼地刮,我睁着惺忪的睡眼,跟在父亲的身后,盲目地从一个站台跑向另一个站台,小手冻得生痛,那时真想哭着要父亲背我一下,可是看着父亲担着行李的身影和急匆匆的脚步,我也只好含着泪自己走…如今,每当乘坐高铁、动车出行,感觉轻松便捷的交通工具时,回想起年赶车时的情形简直恍若隔世。
除了火车,我也曾随母亲一起乘轮船去父亲那里。记不清是哪一年的夏天,母亲说等摘完棉花要带我去探望父亲,我高兴得不得了,天天缠着母亲怎么还不去摘棉花,母亲将墙上的日历里翻到其中一页,折叠起来,说是到了那一天就走,等母亲出门去了,我一下子将一本厚厚的日历撕得所剩无几,直接撕到了那一天,结果可想而知,不但没有走还挨了母亲一顿骂。
坐轮船去父亲那里,据说顺水行舟也要三天,而逆水上行回家就会要更长的时间,虽然时间要长一些,但在当时船票要比火车票便宜得多,故乡和父亲所在的城市同在长江边,坐轮船本应该是很方便的,但我故乡的码头不能停靠大的客轮,坐轮船要走十几公里到上游的一个大点的码头坐,在那交通不发达的年代去哪儿都是靠双脚步行,年幼的我拖着小脚丫子,跟在母亲身后,虽说有要见到父亲的喜悦,却还是哭哭啼啼地走完了这十几里鹅卵石铺成的路。当年的候船室,带小孩子的可以优先上船,我和母亲常常是被优先安排上船的,但是我们从来没有买过卧铺,我也从没听说过几等舱这类的事情,我和母亲总是带上自家唯一那床灰色的棉毯,把它铺在轮船的甲板上,垫一半盖一半,而年幼的我,常常望着稀疏的栏杆和滚滚的江水,害怕在梦里一不留神滚落下去。我和母亲,就是这样在轮船的颠簸中,伴着哗啦啦的长江流水,向我的父亲奔去。
从家乡到父亲厂子里的路,我跟随着父母,来来回回地跑了多少次,我已经记不清了,两地分居的生活各得父亲和母亲天各一方,我们也打小就在父亲和母亲之间来回地奔波。小时候听人说,故乡到父亲的厂子有一千多里路程,而如今自己有了车,才知道这条通往故乡的路满打满算也只有三百多公里,到家四个小时足矣。人们常说,便利的交通拉近了地域之间的距离,而当年那艰难的回乡之路也拉远了父亲和我们之间的距离。而那样的路我的父亲一走就是十多年,直到我十岁那年,母亲才走出了那个养育她的地方。
那一年的冬天,我们将家搬到了离厂子几十里远的农场,父亲从此不再享受探亲假,但每个周末都可以回家和我们团聚了。那时候,周末只有一天休息,去农场的班车还没有正式开通之前,我们进出或者乘坐拖砖瓦沙石的货车、拖拉机,或者坐汽车到半路上然后往家走。记得有一次,当时年仅一岁多的弟弟生病发烧,母亲差我坐拖拉机到厂里找父亲,因为晕车,我颠到厂里已是吐得翻肠倒肚,但一找到父亲,便又和他一起准备返回,当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没有任何车可以坐,我们只好步行,当时据说厂里到农场有六十里路,我们背着行李,父亲因为腿痛,买了两根甘蔗做拐杖拄着,就这样我们上路了。
由于我们不知道哪里有近路可抄,只好顺着汽车路往前走。天渐渐地黑了下来,我走得有些累了,肚子也饿,父亲在路边的小店买来两个五分钱的饼子,我们边走边吃,年少的我不知道,这时我们可能才走了五公里,这后面的路还长得很,或许会走到明天早上。就在我们父女俩走得筋疲力尽的时候,后面传来了汽车的声响,我们不由得停了下来,不约而同地望着后面的汽车,父亲冲司机招了招手,汽车居然停了下来,问明我们的去向后,司机说可以把我们带一程,我们很高兴地爬到了车厢。车厢里还有一男一女两个人,他们用一件外套挡着风,他们的面前有一个鞋盒子一样大小的纸盒,里面装了些糖果,那个阿姨给了我两颗奶糖。我和父亲像他们一样蹲在车厢里,双手抓在冰冻的车墙板上,随着汽车在石子路上的起伏左右摇摆,上下颠簸,犀利的北风吹乱了我的头发,两个脸夹和耳根被吹得失去了知觉。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车停了下来,驾驶室里伸出个脑袋说我们可以下车了,原来这辆车要直行,而我们回家要右拐走上十来里的田间小路,我和父亲背了行李,谢过司机,又匆匆地上路了,这时已经将近晚上九点,乡下的路一团漆黑,真是伸手不见五指,而且四周空旷得令人害怕,任何一点声响哪怕是一声鸟叫或是自己的脚步声都会把人吓出一身冷汗来。我和父亲沿着路上隐约可见的一点白色的印迹艰难地向前走去,刚下过雨的路上有些泥泞,不太好走,父亲用甘蔗拄在地上快步走在前面,我则小跑着紧跟在父亲的身后,寸步不敢落下。父亲为了不让我害怕,也或许是在给自己壮胆,一路上不停地跟我说着话,他的声音和着急促的喘息声随着北风向我吹来,就这样不知道走了多久,突然父亲对我说,快到了。我停下脚步朝前看去,漆黑的夜里出现了点点灯火,就要到家了,我舒了一口气,双脚拿得更快了,背上的衣服也已经被汗水湿透,冷得我不停地发抖。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钟,父亲给母亲讲了在路上的事情,母亲一个劲地说,世上还是好人多啊!直到现在三十多年过去了,每当回忆起这件事,我都非常感激那位开车的叔叔和那位给我奶糖的阿姨,希望他们好人一生平安。
之后过了一两年,回农场先是有了代客车,就是货车,为了防止人多挤垮墙板,将左右两墙板用铁链条连接起来,虽然在冬天这样的客车会让人冻得失去知觉,急转弯的时候由于左右摇晃会使人的半个身子悬在墙板外面,有摔下去的危险,但好歹也有了回家的车啊!至少不用再走路回家了。后来,代客车上有了凡布的车蓬,再后来,就有了真正的大客车。
时间转眼又过去了十多年,这期间,我们家先是从农场迁到了城里,继而有了自家的房子,我们姐弟几人各自成家,父亲也退休了。
退休后的父亲每年都要和母亲一起回家乡去转转,看望健在的大伯和姑妈,那时,回家的交通比起四十多年前已经方便了不少,从我们居住的城市就直接有大巴到我们县城,再转上一趟车就到姑妈家的门口,一天之内就可以到家。我们会在父母决定回去的头一天给他们买好回家的车票,选择好最适合的座位,留下随车电话,然后送他们上车。父亲常常感叹现在的交通方便,总是说他参加工作时是怎样坐了小船换大船,千里迢迢来到钢厂,以前工作忙,孩子小,条件差,不能经常回家,现在退休了,没心可操了,就可以经常回到久违了的故乡,看看那里的山,那里的水,给逝去的亲人上个坟,跟老兄弟聊聊儿时的记忆,帮忙碌的侄子、外甥看个家,去新建成的电站大坝转一转……
父亲渐渐老了,他一直有个心愿,就是希望百年以后我们能将他送回家乡安葬。我们不喜欢听父亲说这些话,我们希望他能活到一百岁。可父亲说,人总是要死的,他此生离家多年,对父母没有尽到孝心,也没有给兄嫂、侄子们什么帮助,将来他要到另一个世界去陪伴他的父母兄长。无论我们怎样的不愿意,这一天还是来了,在退休二十年后,父亲病倒了。经过两个月的住院治疗,父亲的病情愈加严重。有一天,已经昏睡了好几天的父亲艰难地睁开眼将我叫到跟前,又一次谈到他百年以后的去向,看来这件事情一直在他心里纠结着。但这次,他是在征求我的意见。我对父亲说:您老人家的心愿我们不会违背,但是我也要说说我的想法,您已经离家几十年了,爷爷奶奶早已不在人世,大伯大妈也去世多年,唯一的姑妈也年世已高,可是您的儿女们和您疼爱的孙子都在这边,您要是回去了,我们想您了又不能及时去看你,您的坟上长了草也没人去给你拨,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在那儿我们都不放心,我们离不开您,我们希望您永远跟我们在一起。父亲又闭上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作出了一个决定,就葬在本地,唯一的条件是墓的方向要朝西,因为那是故乡的方向。
父亲走了,他那双脚,背负着离家的行囊从故乡走来,走过千山万水,走进钢城,将青春的热血和生命的余热都撒播在了这里;他那双脚,走过了孤独,走过了贫穷,带领我们一家人走向了富裕的生活;他那双脚,一步一个脚印,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一直走到了幸福的晚年…故乡有他的父母,有他的亲人,有他几十年来割舍不下的牵挂;他乡有他的儿女,他的子孙,有陪伴了他几十年的融融亲情,他老人家一生为别人着想,从来都不曾想过自己,即使是这坚持了很久的最后愿望,他也为了儿女放弃了。如今,我的老父亲孤伶伶地躺在山坡上那一撮新土的下面,整日眺望着故乡的方向,望着那条他从故乡走来却最终没有回去的路,每当想起这些,我心里便是一种难以抑制的痛。
三个小时后,堂侄打来电话,说他已经到车站接到了母亲,我不禁在心里感叹,动车把我们和家乡的距离变得更近了,要是父亲健在,得知这些年来的巨大变化,他该多高兴啊!什么时候想回家都可以立即启程,只需数小时就可以和远在故乡的亲人团聚。我相信,已身在天堂的父亲,也一定知道了故乡开通动车的消息。我甚至能够看见,在那个洒满阳光的站台上,面带笑容、精神焕发的父亲正在向我们频频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