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妈妈我想念你
今年清明节我在北京,未能与弟妹们一同去克山父母的墓地祭扫,心存遗憾。
转眼间,又来到鬼节,这几天傍晚,路边多有焚香燃纸的祭客,在这鬼开门的日子,一些作古的人,都在这几天来接受后人的祭祀。我心中不免生出颇多感触,伤感再度袭上心头,爸爸妈妈在天界可安好?我真的好想你。思念与感恩之情一直无法平复,于是我与孙子一鸣商议,给父母设一网上灵堂,随时都可祭拜。一鸣倒也乖巧,很快便大功告成,起名为“丁氏念堂”。先后告知了我的一些亲人。鬼节前后先后收到庆林哥嫂、四叔、素先姐网上诸多祭品和十分感人的纪念文章,我代表天上人间克山一支丁氏家族表示深深的谢意了!尤其让我感动的是四婶在网上看了灵堂的三兄嫂的遗容遗件,感慨万千,大哭了一场,并如泣如诉地向我诉说三兄苍凉的人生和上天的不公。
爸爸离我们而去已有37年了。在那个疯狂的年代,一个伟大的人物玩了一个“引蛇出洞”的小权术,就将那些善良的知识分子一网打尽,像爸爸这种耿介、坦荡、心地再透明不过的裸言者,更是在劫难逃。后来举家流放到农场监督改造。一个前半生手不曾提、肩不曾担的一介书生,立刻与老农一样去耕铲割地,累得死去活来,腰都直不起来,饭也吃不下,肉体的折磨倒可以随时间去磨炼,动辄还要受到队长的训斥、群众的批判。人格与尊严受到的侮辱、蹂躏和摧残是最为难以忍受的,经过“革命派”无数次地批斗,不管你过去有多么威仪与庄肃,从此变得自惭形秽、自甘羞辱、自觉自己是世界上最最丑陋、最最卑下、最最错误、最最需要改造的人。爸爸的精神几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变得抑郁寡欢,不苟言笑,甚至和妈妈也很少言语了,自杀的念头一直挥之不去,直至肝癌病发。
其实,爸爸的肝癌已到了晚期,肝痛已有相当长的时间了,那个年代那种身分和家境的人,没有条件没有资格得到及时治疗。死到临头了,一个人强忍着剧痛,从克山农村几经辗转到了天津二伯父家,从他病危前写给妈妈的绝笔信,看出爸爸那种让人难以置信的坚强,据我估计,当时他提笔都已相当的困难,信中说:“怕你惦着,先写这封信,入院治疗结果再随时告知。”并企盼着来年割地时回家。这饱含深情的“告平安”家书,再也没有下文了。对于与爸相伴而行、相濡以沫、含辛茹苦、历经沧桑的妈妈,看了这封信不知流了多少泪水,至今我每看一遍此信,仍是老泪纵横。住院后肝脾迅速肿大硬化,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待我和瑞光弟急速赶往天津时,爸爸再也未曾认出床前两位迟到的儿子。
我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在爸爸面前坦诚地说声对不起,爸爸。是我错怪了爸爸。爸爸打成右派后,首先殃及子女,正值我就读高中,我就必须定期向团组织汇报自己怎样和右派的父亲划清界线,因为我每回到家中,就要面对人民的“公敌”,时刻提高警惕,不能混线,父子关系从此变得十分冷漠。那个年代,不讲亲情,只讲斗争,亲不亲要“线”上分。中国当时风靡检讨文化,一种精神的酷刑、灵魂的暗杀、思想的强奸,一种自虐、自惭、自污被视为必须,“谎言说千遍,就会变成真理。”当时我那稚嫩心灵早已被妖魔化,和右派父亲划清界线是我时刻面对的现实。这种怪谲、天真、可笑的想法,一直到我感同身受自己被打成右派后,才真正明白了什么是“右派”,什么是颠倒黑白,什么是冤假错案,原来所有的罪恶都归于清白。那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的年代,右派的儿子仍是右派,丝毫不奇怪。那年代即或是看明白了,也不可以说明白的。所以我一直心存愧疚,愧疚错怪了爸爸,错怪了这世间我最亲的人,错怪了一位无比坦诚、直率、厚道、善良的好爸爸。
爸爸走的匆匆,没给我认错的机会。四婶说得对,如果我爸能和我四叔一样,看得透,想得开,亲人给与更多地开导与温暖,他就不至于-------
面对灵堂看你慈祥的眼神,舒展的眉宇,在天堂你定会很开心,把你压抑多年想说该说的话尽情地说出来吧,天界里没有阶级斗争、没有文字狱、没有疯子、狂人和暴君,你尽可自由自在,儿子祈福你开心快活。
在我写给四叔的手卷里,谈到我的人生感悟时,我说我从不崇拜所谓的英雄、偶像。古往今来,那些因讲了真话实话而背负罪名的人,才是我心目中的英雄。那些以暴突的血管和不弯的脊梁书写历史的人们,他们虽被尘封在岁月的深处,但可是我们民族的精魂,我崇拜我的爸爸。
妈妈离我们远去也26年了,她是集中国礼教“三从四德”于一身的典型女子,她贤淑、睿智、豁达。在我的记忆中,几十年从未曾与爸爸发生过争吵,甚至连红脸都很少见。她素诫有方,相夫教子,了无乖违。是妈妈的大智慧让我们兄妹六人一步步走出困境。当爸爸身陷囹圄,全家落荒农场,九口之家(当时姥姥还在)仅28元/月生活费,不说捉襟见肘,维计生存都很成问题,可以想见我们是怎样活过来的。尽管家境萧然拮据,妈妈只有一个信念,再穷再苦也要供孩子念书,那可是六个孩子呀!无一人荒废学业,这奇迹的创造,我们的好妈妈功不可没。我们六兄妹感恩戴德,永远铭记于心。没有这样一位好妈妈,就没有我们兄妹六人的今天。记得为妈妈送葬那天,北国下起了大雨,是妈妈一辈子积德感动了上苍,为之动容。
静谧的深夜,泪水曾几度模糊了我的双眼,面对网上灵堂,祭奠先人,超度亡人。再也看不到儿时哥几个挤在被垛上,等候下班归来的爸爸手捧线装版的聊斋,给我们讲那一段段的鬼狐故事,吓得我们那些幼小心灵夜间不敢起来小便;再也看不见妈妈在农家院守候在门口,遥望那远方放假归来的儿子;还有在天津医院每天紧握着昏迷的爸爸的双手,看着他一天天向死亡走进,内心充满了极度的伤感与无奈-------
生死诀别无法幸免,匆匆远去的逝者,在人间留下一道苍凉的弧线,而感怀于活人心间的是久久不能飘散的记忆伤痛,它将伴随我走完余下的人生路。
夜更深了,打开窗户,让灵堂上燃起的烟香随风飘向天国,捎去我对二老的真真切切的思念,祈福天上人间真挚的亲情延绵不绝,来世我还是二老的儿子,更好更孝顺的儿子。
儿 瑞民 叩拜
2011.8.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