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惜人命无价,看破赴死不值
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鲁迅,作家,1936年死于疾病,终年55岁,葬于上海
老的让开道,催促着,奖励着,让他们走去。路上有深渊,便用那个死填平了,让他们走去。
(1919年,38岁)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1924年,43岁)
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1927年,46岁)
将来我死掉之后……千万不要给我开追悼会或者出什么纪念册。因为这不过是活人的讲演或挽联的斗法场。
(1935年,54岁)
我五十多岁了,人总是要死的,死了,也不算短命。病也没有那么急。
(1936年,55岁)
死是世界上最出色的拳师,死亡是现实社会最动人的悲剧。 (1936年,55岁)
鲁迅先生病重那年,写了一篇随笔,叫做《死》。过了一个多月,他真的去世了。其中遗嘱的最后两句,拿去和世界上种种著名的墓誌铭与临终之言比比看,可谓独领风骚。这两句话,我们早知道的,就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一个都不宽恕。”
写到死亡便文思泉涌
在鲁迅虚构的小说中,许多主角死掉了。他的散文,则写到许多真的死者,真的死亡。我平日闲读鲁迅的文章,不免发现应时因事,他也有急就、疲惫、略显潦草的篇幅,可是写到死亡,鲁迅便即文思泉涌,大见笔力,大显骨子,这不单是说人格的力量,更是驾驭文学的力量。我每读他的哀悼文章,欣赏佩服的不只是沉痛之感,而是他的克制、他的质朴、他的语气的“平”———《纪念刘和珍君》要算他中年格外用力的篇幅,给我们的意识形态滥用至今,单就文章论,却是一路写着,激昂上去了,平下来,再激昂上去了,又平下来。到了纪念柔石他们,语调苍老,无以复加。听说柔石身中十弹,鲁迅只用了四个字:“原来如此”。
痛惜人命无价,看破赴死不值
鲁迅的大慈悲,说白了,就是看不得人杀人。
在政权与死者两面,鲁迅一则咒骂,一则哀鸣,一面叫嚣复仇,一面又洞见虚空,他所惊怵者,不是屠杀,而是死亡。为什么呢?因为他所见证的死者一旦到了政权更替,个个成为准烈士,但他洞见死神并不区分不同时期、不同政权、不同原因的屠杀。我们若是细读鲁迅谈及的死亡———从秋瑾、邹容到徐锡磷,从刘和珍、柔石到瞿秋白———他每予“烈士”二字以痛切的怨责、热讽,以至无词。他痛惜人命无价,看破赴死不值;他从不书写就义的光荣,而竭力渲染漆黑的死亡;他早年说过一句著名而天真的话:“肩起黑暗的闸门,放孩子到光明里去!”文句是漂亮极了,可是说这话时,柔石他们都还小,结果长大了,半夜拉出去给枪毙。
鲁迅害怕吗?非常害怕———教科书从来标榜鲁迅大无畏,可鲁迅分明没有像他同代的勇者那样,殊死抗争,而是一再公布自己的惊骇与恐惧:早在军阀时期,他就竭力呼吁不要请愿,不要去送死;广州清党时,他惊呼一辈子没见这么杀人,自称“吓得说不出话”;白色恐怖时,则每遇凶兆就逃亡。这是鲁迅怯懦么?当然不是。鲁迅的大无畏———我要说,同时也是他的大无辜———是他越过时局,绕过时政,直接追问面无表情的死神。
书写死亡是鲁迅的灵感与快感
死,革命的说法是“牺牲”、是应该,所以标榜死亡,指为“献身”,以之宣传;死,统治的说法是“平乱”,也是应该,所以为杀戮正名,或苦于隐瞒。鲁迅是这两种死亡观的大异端———他疾恶如仇,而心肠太软,他顾惜人命,所以避凶求生。他向两边大叫死亡就是死亡,不容屠夫自辩,也不肯为死者化妆。在他晚期的《虐杀》、《隔膜》等杂文中,他细数历史具体而微的祸端、言之有理的杀戮,给古往今来种种死亡的名目与鬼魂赋予近乎滑稽的悲惨,甚于悲惨的滑稽———这是鲁迅可怕的天才,他以浅笑揭示了本雅明概括的大真相:历来的统治者,从未失败。
书写死亡,说穿了,正是鲁迅的灵感与快感。从中国古典作家直到五四作家群,我们很难找出一位作家像鲁迅那样,一再为死亡的意象所吸引。鲁迅自己知道吗,那是他的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