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舅公欧阳予倩
日期:2009-12-03 作者:唐斯复 来源:文汇报
北京来电话了:中国戏剧家协会要举行“纪念欧阳予倩诞辰120周年”活动,约我写一篇文章。接听电话时,我就开始心潮翻涌。
欧阳予倩是为中国戏剧事业奋斗了一生的人。作为京剧演员,他与梅兰芳齐名,素有“南欧北梅”之誉。作为中国话剧的创始人之一,他演话剧、导话剧、写话剧,写下了中国话剧最早期的剧本《黑奴吁天录》,以及影响至今的《潘金莲》《桃花扇》等。据记载,他参与创作的各类作品达156部。作为戏剧教育家,他从1919年组建南通伶工学社和更俗剧场开始,到担任中央戏剧学院第一任院长,在创作和教学中贯穿了早年留学日本和游学欧洲的收获,并结合了中国戏剧艺术的传统。梅兰芳先生在对中央戏剧学院学生讲话时说:你们的老院长比我强,我是一条腿走路(只是京剧),他是两条腿走路(戏曲、话剧和其他)。欧阳予倩则说自己的一生是:“愿为川上桥、渡口舟”的“湖南牛”。20世纪60年代初,这两位大艺术家先后被冠状动脉硬化和心肌梗塞夺去了生命,“这是中国人民和戏剧界的重大损失啊!”田汉面对相继而来的噩耗,曾如此大叹。
在我心目中,老院长是须得仰视的高山。虽然,从未与他说过一句话,但他决定了我的一生。这是怎么回事?一个是中央戏剧学院的小学生,一位是德高望重的老院长,其间会有联系吗?
话得从头说起。在我的祖籍地湖南浏阳有三个关系密切的大家族。欧阳家族的先人欧阳中鹄是清朝命官,他颇有民主思想,同情变法维新,由于对朝政不满弃官返乡,设学馆授徒,“戊戌变法”的烈士谭嗣同、唐才常便是他的得意门生和情投意合的挚友。唐才常是我的曾祖父,后成为欧阳予倩的启蒙老师。欧阳家族和唐氏家族具有四代师生情谊。谭嗣同、唐才常因参与维新变法先后就义。今天,浏阳市内有才常街、才常广场、谭嗣同纪念馆、欧阳予倩大剧院。家族之间又有不断的姻亲关系,1923年,欧阳予倩的妹妹欧阳立徵与我的三叔公(祖父的三弟)唐有壬结为夫妇。按辈分论,我应称欧阳予倩院长为“舅公”。
1959年,我高中毕业,想报考设有新闻专业的大学,立志做记者。但班主任阻拦了我,她态度坦诚:你不会被录取,因为你的家庭出身不好,新闻专业在政治上要求特别高;试试报考无关紧要的专业吧,得做好思想准备,考取的可能性也不大。按惯例,艺术院校较之普通大学招生考试早一些,一位同学认准我能考上中央戏剧学院,擅自替我报了名。中学时我从来没演过戏,但我喜欢看戏、看电影,剧场影院几乎是我的第二课堂。我在无所准备的情况下,尾随同学赴考场去了,结果,顺利通过了全部考试环节。但是,迟迟得不到录取通知书。全国高考发榜了,果然如班主任所言,我没有被任何大学录取。到这时,中央戏剧学院录取与否就至关重要了,如果不进这个学院,就意味着我没有机会上大学了!我壮着胆子,又心情忐忑地到中戏去问,教务处老师说:你的事难办。我又问:谁能做主?他顺口说:找院长吧。
我真的要去找院长了!
出了校门,骑车到地安门,我找到了三婆婆,也就是老院长的妹妹欧阳立徵的家。往日我很少走亲戚,三婆婆不认识我了,经自我介绍后,她说:真是女大十八变,你这个孩子好看,可以去演戏。我马上说:我就是要演戏,学校说决定不了。走,带你上老院长家!三婆婆的豪爽是出了名的。于是,她乘三轮车,我骑自行车,不一会儿就到了铁狮子胡同。不巧,老院长去温泉疗养了,只有舅婆在。她见我第一句话也是:这姑娘可以演戏。此时是我三婆婆说了:她是要演戏,学校说决定不了。立即,舅婆拿起电话拨给学校:黎虹吗?我是刘韵秋,有没有一个考生叫唐斯复的?她考得怎么样?既然考试成绩好,为什么不录取?这是我的亲戚,家庭问题和孩子没关系,我担保了!第二天我又去学校,办公室老师说:你真找院长啦,自己拿吧——示意我打开第一个抽屉。我打开抽屉,我的录取通知书就在里面。
我骑车去电报大楼给上海打电报,报告妈妈:我终于可以进大学了。经过雨后的天安门广场,地面积水,湿漉漉的,那时自行车和行人混杂,我在车流、人群中穿行,时而躲避,时而停顿,时而乘隙前行。路挺难走的。说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那年我18岁。
50年过去了,我完成了学业,做过演员、编剧,1982年成为文汇报驻京记者,今天,还在做喜欢的事情。人们说我是幸运的,因为在人生的关键时刻,有贵人鼎力相助。只是,我只能在台下仰望谆谆教导后辈学子的老院长;再后来,校园的小花园里竖立起他的铜像,可以在一侧坐坐,近距离瞻仰了。
十分惭愧,我先前从未去过老院长夫妇的墓地。前不久,因为参加他们的儿子欧阳山尊导演逝世百日祭,并商议确定落葬的墓地,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地跟着来到老院长夫妇的墓前——我如生了根似的驻足,注视墓碑,浮想联翩:长眠在这里的长者,一生互相关爱和忠贞。他们的婚姻虽是父母包办,但父母为他包办的是一桩美满的婚姻。新娘子刘韵秋有才华,写诗赋词不让须眉;性格开朗,大胆,能干;她在家中率先放脚,剪发,穿旗袍,入学堂读书。欧阳予倩赞扬她说:“我的妻子是很聪明能干的人,是我的精神支柱,不遗余力地支持我的事业。”她在中央戏剧学院的岗位只是服装管理员,但勤勤恳恳为教学服务。积聚心中50年的感恩之情忽然涌上心头——我立即转身跑开,跑向鲜花销售处,好久没有这样如脚下生风了。我又跑着捧回花环,为长眠在这里的长者献上,并深深地躬下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