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失独调查8
第二章
一位“失独”母亲曾这样对我说:“医学上把痛分为十个级别,生孩子的痛是最高一级,就是十级。我忍受十级的疼痛把儿子带到了这个世界,而最终他还是先我而去。把他带到这个世界的痛我能忍得住,可是他离开这个世界的痛我真的忍不住了。这证明痛不止只有十级之分,还有比十级更高、更让人难以忍受的级别,只是在医学上分出十级痛的人没有经历过这种痛。”
一位“失独”父亲在他的日记里这样写道:“想你一次,心痛一次;心痛一次,想你一次。心痛是你留给我的唯一,想你却是我拥有你的全部。心痛的时候,用手紧紧抓住胸口,想要把心揪住;心痛的时候,将胸抵在膝头,任泪水肆意横流;心痛的时候,是那样孤独而又无助,好想找一间远离尘世的森林小屋,在没人听见的地方放声大哭……”
痛,是肌体的喧嚣;痛,更是灵魂的痉挛。痛,成了他们生活的全部;痛,更成了他们生命的毒药。为了缓解这种痛,他们苟活在痛的缝隙里,用另一种痛来自己。
寄往天堂的信
夜,已经很深了,沉寂而厚重的黑将的喧嚣覆盖。天空飘起了雨,三两滴雨水打在窗户玻璃上,自上而下缓缓滑过,让无以安眠的夜一阵惊悸。她,再一次被思念和悲伤煎熬,拉上窗帘,关闭所有的灯光,匍匐于桌案,在电脑前一字一泪地写道——
儿子,你知道吗?你已离开我们155天了。现在又过了夜里十二点了,妈妈不记得每天是几月几日,只记得每天是我的儿子永远地离开家多少天了,一天一天地数,一天一天地数……只要每天过了零点,你离开我们就又多了一天……
这位给儿子写信的老人叫徐志文,家住辽宁省营口市,是海军航空兵某部歼击机优秀飞行员、正连职中尉军官任宁川的母亲。
任宁川1980年出生,1998年8月如愿考入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飞行学院。从这时起,他就把终生为国飞天立为自己行动的最高宗旨,把练就一代神飞立为自己奋斗的最高目标,把凡事心中无我立为自己奉献的最高准则。在飞行学院,他勤奋努力,刻苦钻研,成绩优秀,199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连年担任学员队班长,并多次获奖。2002年4月,任宁川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并获得双学士学位。在部队期间,他共飞行1559架次,飞行时长502小时25分,担负各种战斗值班38次,是师团闻名的优秀飞行员。
2006年4月4日下午二时许,任宁川在万米高空执行飞行训练任务时,因战机突发机械性故障壮烈牺牲,年仅二十六岁。他的牺牲给父亲任祥美、母亲徐志文以致命打击,用二老的话说,他们呕心沥.血养大的唯一儿子没有了,他们寄予厚望托付后半生的唯一依靠失去了。“万念俱灰,万箭穿心,生不如死……从此后的年年、月月、天天、时时、分分、秒秒都在痛苦中度过……”
当痛苦无法排解时,徐志文就给儿子写信。短短几年时间,到底写了多少,已无法统计,仅发往“网同纪念馆任宁川烈士纪念馆”网站中的信就达三百余封。用鼠标轻轻点开这些信,“失独”父母那撕心裂肺的伤痛、绝望与挣扎令人潸然泪下——
儿子,现在是9月17号零点,你已西去天堂167天了。这痛苦的167天,你知道爸妈是怎么过来的吗?这痛苦的167天,是我们父子母子生死永别的日子;这痛苦的167天,是我们父母万箭穿心、万念俱灰的日子。
好儿子,今天你已经牺牲465天了,有好多天妈没有与你说话了。这些天,妈妈的右眼眼底大面积出血,现在看东西很费劲,都是哭你哭的。不过就算眼睛哭瞎了,妈妈也无所谓。没有了你,妈妈这一生是白来了。
儿子,现在是2014年4月4日夜里11点了,妈妈还是想坐下来与你说话啊,希望你能听到妈妈的声音。今天上午妈妈又去墓地看你了。妈妈给你买了花,把碑文的字又重新描了一遍,还买了你最喜欢吃的东西。今天妈妈早晨起来就腰腿疼,上烈士陵园的台阶歇了几次,累得直喘气。看来妈妈是真的老了。不过你放心,只要妈妈能爬得动,一定会再去看你的。
一字字,一句句,一段段,一篇篇,无不是泣血之作。这些信件中,更有父亲任祥美写下的《思一儿曲))七十四篇、《哀儿曲》五篇,网站访问人数至2015年9月17日凌晨我写作此段文字时,已达到了1203162人次,并且还在以每天数十人的速度增加。
在“失独”父母中,像任祥美、徐志文这样在孩子离世后坚持给孩子写信的人不在少数。尽管他们也知道,他们写的信,天堂里的孩子肯定读不到,但他们总觉得,这是自己与孩子沟通、交流甚至联系的唯一渠道。因此,他们总是那么执著,那么虔诚,那么一丝不苟地做着这些事。
在互联网上,通过百度搜索“写给天堂儿子的信”,其结果为643万封,搜索“写给天堂女儿的信”,其结果为572万封,合计为1215万封。而“中国清明网”、“中国思念网”、“天堂在线”等各类网站代为转发的信件达3200万封。
在上海,由“失独”父母们自发建立起来的首个专为祭奠孩子的网上纪念馆——“网同纪念馆”在短短几年时间内,收到全国各地的“失独”父母写给孩子的信件达18580封。其中,上海浦东“失独”者张磊爸妈及亲友上传写给张磊的信达725封;天津“失独”者张睿爸妈及亲友上传写给孩子的信400封;重庆北碚区“失独”者乔乔爸妈上传写给儿子的信375封;江西南昌“失独”者涂乐爸妈上传写给女儿的信307封;江苏无锡“失独”者华峥嵘爸妈上传写给女儿的信200封……
更有数以万计的“失独”父母通过其他各种途径将信件发至“天国”。
一位新疆“失独”妈妈这样写道:“女儿啊,其实我更愿意让自己迷失在虚幻的梦境里,只因缥缈中可以超越生死距离,能够摇落悲喜,不会相隔迢迢天涯……渐渐地,如此虚妄的安慰竟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成为必不可少的寄托,变得难以割舍。”
一位天津“失独”妈妈写道:“毅儿,妈妈知道你没有走远,你在陪伴着妈妈,护佑着妈妈,我们彼此心灵的感应永在,总有一天你会陪着我们一起畅游大海。”
一位福建“失独”妈妈写道:“你是妈妈的月亮,永远挂在妈妈的天上,永远照在妈妈的心上。”
一位四川“失独”妈妈写道:“我心爱的儿子,对整个世界而言,你只是一粒尘埃,而对我而言,你却是我的整个世界。”
北京“失独”母亲范玺在女儿萌萌去世后,从1999年11月到2006年5月,她执著地给远在天国的女儿写了无数封信,其间,她以“人间母亲”的昵称在网上挂出数封,引来海内外众多网民的关注。在友人的建议下,她精选了两百余封信汇集成图书《你曾来过》出版。
新疆“失独”妈妈秋影在女儿离开之后的六年里,建立了以女儿为主题的博客,为女儿写了一百多万字的信。后来,在家人和朋友的建议下,她将其中的一部分摘录出版,书名就叫《灵魂的家园》。她说:“我在浑浑噩噩中度日,通过写信来宣泄我的情感,通过写信来缓解我的压力,通过写信来记录我的心绪,通过写信来寻找我的女儿。我把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用书信的方式告诉女儿,我相信女儿在天有灵,相信女儿的心和我永远相通。”
是啊,每一个给天堂里孩子写信的父母,都坚信天堂里的孩子仍然与自己心灵相通,可现实是:越是这样,心里越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