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失独调查11
半个馒头的诉说
某百年学府,七十七岁的潘教授家。白色的瓷盘子里,小半个吃剩的馒头封存在保鲜膜里。保鲜膜外,一张字迹已经退色的小纸条上写着:“这是小宏2007年2月13日早晨吃剩下的最后一块馒头。”
潘宏是潘教授的独生儿子,1973年出生,2007年2月13日早晨因心脏病突发离世。这半块馒头,就是儿子去世前一刻吃剩下的。在整理儿子的遗物时,潘教授用保鲜膜小心翼翼地把它包起来带回家里,至今已保存了八年时间。潘教授说:“这半个馒头是儿子最后的生活迹象,以后再也没有了,我要留着。”
被他留着的还有儿子死前发给妈妈的一条短信,这是儿子生命中的最后一声呼唤:“妈妈,我心脏不舒服。”
他和老伴儿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让他们彻底崩溃的早晨。那天早上八点多,潘教授去上班,喜欢打太极的老伴儿晨练回来,接到了儿子打到座机上的求救电话:“妈,我很不舒服,您能过来一趟吗?”放下电话,老伴儿立刻打车赶往儿子的住处,出租车上,老伴儿拿出手机,才发现手机关机了。她迫不及待地开机,儿子在早晨七点钟给她发的短信立刻蹦了出来:“妈妈,我心脏不舒服。”
老伴儿预感到问题严重,将电话回拨过去,但此时儿子已不再接电话。赶到儿子位于昌平区龙泽园的家,无论她怎么敲门里面都没有反应。等潘教授跟同事一起设法打开门时,一切都晚了,只见小宏蜷缩着倒在卧室的地板上,虽然身体还有余温,但已经没有了呼吸和心跳。就这样,潘教授唯一的儿子,生命永远停在了三十五岁。
在我访问的“失独”父母中,有90%的父母都会用一种独特的方式来“留住”自己的孩子一
来自黑龙江的“心碎”把女儿的照片印在项链的吊坠上,时刻戴在胸前。
江苏的“叶儿黄”家中女儿房间的桌上,永远摆放着两瓶冰红茶,她说,女儿生前特别喜欢喝冰红茶。
重庆的“天堂”家里,永远保存着一本2000年的台历,那是儿子生前用过的最后一本台历。
山东的正荣将孩子的照片贴满了整个房间,以此来回忆与儿子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还整日躺在孩子睡过的床上,“闻着孩子留下的气味,心里觉得好受点儿。”
济南的月菊自从女儿死后,五年时间了,她依然坚持每天做各式各样的菜,等女儿回来吃,还不断地给她买新衣服。在女儿的衣柜里,从夏天的裙子到冬天的羽绒服,一应俱全,有的还挂着标签。月菊每天都要轻轻地抚摸这些衣服,“和她说说一天的生活,让她知道妈妈过得很好。”
武汉的余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政府官员。上班的时候,他总是西装革履,精神百倍地工作,可是晚上回到家里,他又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整夜坐在地板上,抱着孩子的骨灰盒哭泣,口中呢喃:“孩子,让爸爸抱抱你……”他就这样每晚睡在地板上,将近八年。
孩子们突然去了,父母却怎么也无法适应这没有孩子的日子,而与孩子们有着某种关联的一切东西,在他们眼里,都是鲜活的生命,能呼吸,会说话。看到它们,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孩子,倍感亲切和温馨。有它们陪伴,他们才不感到孤独;有它们陪伴,那颗痛苦的心才得到些许的安慰。那是他们的珍宝……
大年夜,她踯躅在无人的街头
又到大年三十,又到万家团圆的日子。越是在这样的节日里,家住湖北武汉的王菲妈妈越是感到无比悲凉和孤独。
十年前,十八岁的花季女儿王菲因白血病不幸离世。从此,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每晚出门走一小时以及外出采购一些生活必需品外,她都把自己锁在女儿那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里。她尽量不去看那街上的人来人往,不去看那路上扎着花带的婚车,不去看那橱窗里漂亮的嫁衣,不去与那推着童车的人擦肩而过……这些年来,她已慢慢地学会了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场合,刻意选择逃避。
可是,今天是大年三十,又该怎么逃呢?
一早,她就带着女儿新年的衣裤、鞋袜和精心为女儿准备的年夜饭来到女儿的“小屋”——墓地前,与女儿天地相伴。她在没有任何顾忌地放声大哭一场后,默默地、细心地把女儿的“小屋”整理了一番,把刻有女儿名字的碑石擦洗了一遍,把装点在“小屋”前的绢花重新插过。她边整理边喃喃地说:“女儿,别人过春节都是合家欢庆,可我只能用这种方式与你在一起。别人过的是节,我过的是‘劫’。”
女儿走后,其音容笑貌时刻在母亲的脑海中浮现着。母亲保留了她房间里的一切物品,而且按原样摆放。她每天都要去抚摸女儿留下的那些东西,她甚至珍藏着女儿的胎发和乳牙。女儿用过的桌椅、毛毯、衣服、书笔和玩具……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刻骨铭心的爱!
她将女儿的新衣、鞋袜一字排开,放在女儿面前,把女儿喜欢吃的菜夹到女儿的碗里,一边夹,一边说:“女儿,妈做的都是你最喜欢吃的,味道怎么样?多吃点儿,吃完了,妈再给你做。”
这时,天空下起了小雪。雪花落在她的眉毛上、脸上,她很欣慰,轻轻地说:“女儿,我知道这是你显灵了,雪花落在我眉毛上,是你的小手在为我擦眼泪,落在我脸上,是你在亲吻我。今天,妈算来着了。”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间,在女儿的墓地前一待就是大半天。雪越下越大,整个墓地白茫茫一片。但她还不愿走,她甚至想,这里要有个招待所就好了,那样就可以在不受任何干扰的情况下和女儿一起把整个春节过完再回家。
她来到墓地管理处问值班人员,他们告诉她:“现在这里还没有这样的服务。”她想,自己干脆就在女儿的“小屋”边歇两晚算了。可是,又没带被褥,甚至连一张垫地的薄膜也没有。这么大的雪,这么冷的天,自己冻坏了,谁来陪女儿?眼看天色将晚,如果再不下山,就看不见路了。她不得不起身,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走到山下,她突然觉得没有了方向,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她不想回到没有女儿的家中,更不愿去参加兄弟姐妹的聚会。去茶室或者咖啡馆?不行;去肯德基或者麦当劳?也不行。在这样的大年夜里,这些地方一定都离不开热闹喧嚣……去哪里呢?她没有去处。只有孤独地行走在无人的街头,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一走就是无数个来回,直到深夜。
怕过节,是每一位“失独”父母的共性。节日对于他们来说,真的无异于“劫日”。他们看不得别的家庭团团圆圆的情景,听不得一家老小互致祝贺的声音。正如一位“失独”父亲说的那样:“一个细微的动作、一句清淡的话语、一首普通的歌曲、一件平常的礼物,都会让我们在某个瞬间落泪。人家过节,我们躲劫。哪里没有鞭炮声,我们就去哪里。’
每到节日,他们或把自己关在死寂的家里,以泪洗面;或单个出行,踯躅在冷寂的街头;或结伴相约,来到澡堂,麻木地把自己泡在水里……他们说:“无论什么样的灾难造成的痛苦,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成为历史。可是,失去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孩子的痛苦,却永远无法平复!”
是啊,花谢了,还有春天;月缺了,还有月圆。离去的孩子,却永无归期。无论什么时候想起,都是父母永远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