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郑晓江老师
南昌大学江右哲学研究中心 杨柱才
郑晓江老师辞世很突然,令世人惊愕,也令世人不得其解。我常常会想起郑老师其人其学其事,心中总有许多的记忆与怀念。
最早认识郑老师是在1980年代中期,那时郑老师是江西大学(1993年并入南昌大学)哲学系中国哲学史教研室的一位青年教师。1986年春季,郑老师与另一位教师为我们哲学系83级讲授“中国哲学史”第二部分,也就是宋元明清哲学。这个课程体例也是那个时期全国高校哲学系通行的做法。郑老师是主讲教师,印象中他从陆象山一直讲到孙中山。北宋至朱熹由另一位教师谭邦君讲授。郑老师讲课准备很充分,也常常讲述一些与教材不一样的观点,有时也穿插讲一点学界的动态,同学都很感兴趣,甚至引起一些课外的讨论。比如,讲到王阳明,《传习录》有一则典型公案:先生(王阳明)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这也就是通常所谓“南镇观花”。那时一般教科书往往以主观唯心主义的论调,对此加以分析和批判。郑老师则不同,他说这个公案应当从认识论的存在与思维的关系,而不是从本体论的物质与意识的关系来理解。前者关注的是主客的对象性关系,后者关注的是何者为第一性的决定与被决定的关系。从认识论上讲,必须主客同时存在并建立联系,认识的过程才可能发生,与认识主体没有关联的外在客观事物在认识论上是没有实际意义的。王阳明所谓“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可以在这个意义上来理解,当然也就不必批判阳明的所谓主观唯心主义了。这样的讲述,今天看来并不稀奇,但在当时无疑是很大胆,也是很有见地的。当时的学界,伴随着全社会的改革开放、解放思想的浪潮,也出现了许许多多新颖的热点问题及讨论,郑老师也不时为我们介绍,比如关于中国哲学史方法论的讨论,关于人道主义与异化问题的持续争议,关于中国文化的讨论,等等。因此,听郑老师的课,不仅获得了书本知识,也获得了书本外的信息。但这个时间段,我与郑老师并没有实际的交流。
大约在1989年的冬天,我的硕士论文已完成初稿,有一次在系里遇到郑老师,他问我做的什么研究,我答欧阳修。大概郑老师对于专人的研究并不怎么感兴趣,或者也是那个时代一种普遍的风气,尤其地方院校,喜欢大叙述,大议论。郑老师几乎没表示任何的意见,我们也就没有交谈。当然,我对于郑老师关注什么,研究什么,也几乎不怎么了解。后来,我硕士毕业后在南昌的一所财经类院校任教,经常回到江西大学找老师同学聊天,慢慢知道郑老师正关注中华民族精神起源、中国人生哲学精神之类的问题,而且先后有著作出版。稍后,郑老师又开始关注西方人生哲学精神的问题,与我的一位同学合作,出版了《西方人生精神》。因此,我有一个印象,这一时期,也就是80年代后期至90年代中前期,郑老师关注的是人生哲学的问题。
1995年夏天,郑老师与杨雪骋老师、李承贵兄为了学科建设的事情造访北大哲学系楼宇烈、黄楠森先生,我那时在北大念博士,事先做了一点联络的工作。那时北大东门外常常有旧书摊,我们也曾路过,我捡了一本文革后期北大学生做的《论语批注》,当时心里就想,作为一种史料是有意义的。一路也聊了一些话题,郑老师说的话,有一句至今仍然记得。他说:“有意思,现在学术界开始转向学术研究了。”我当时听了,心里的反应是,郑老师很了解学术界的前沿动态。但由于我自己没有什么学术的经验,心里的想法始终没有说出来。也就是这次北大之行吧,我还陪同郑老师他们几位参观了著名的三松堂,事后郑老师写了一篇记三松堂的文字发表,后来还收入了蔡仲德教授编的一部纪念冯友兰先生的集子。我由此又得到一个印象,郑老师兴趣广泛,思维敏捷,下笔成文。
从1993年以后,江西有关于赣文化的讨论,甚为热烈。郑老师是其中的中坚,是所谓“赣文化三剑客”之一,还创办了《赣文化研究》辑刊,至今仍在延续。这倒真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情。有一段时间,郑老师主持古籍研究所的工作,但做得更多的是他自己的研究。顺带说一句,南昌大学有古籍研究所实在是一个创举,惜乎始终无成。时至今日,也不知道这个所是否还存在。当然,这个责任并不在郑老师,其原因实在是很多,而且做古籍研究也并非郑老师所长。据我的观察,郑老师的学术重心恐怕并不在古籍研究,也不在赣文化研究,而仍然是人生哲学的问题。大约就在这个时期,郑老师常常研究死亡哲学的问题,常常写关于死亡哲学的文章,甚至有一篇文章题为《论建立科学且合意的死亡观》。我默然,只觉得郑老师勇猛的不惧怕死亡。当然,郑老师也仍然在中国哲学领域有所作为,常常有大块文章在境内外知名杂志发表,比如关于周敦颐的,关于陆九渊的,关于王安石的,等等。郑老师还与台湾有关单位联系,在南昌大学办过一次关于赣文化研究成果的奖项,他本人屈居二等,却把一等让给了我这个无名小卒。这件事虽然影响并不大,但我始终记得,我也由此领略到郑老师的宽大胸襟。
对于中国哲学、死亡哲学的关注与研究,郑老师有一段时间一直是同时进行,同时写文章。我印象中,这个时间段大约在90年代中期以后至新世纪开始的五六年。这个时间段也许未必那么确切,但就郑老师对于这两个领域的关注程度及投入程度而言,大致不会差得太远。大约2006年以后,我注意到,郑老师关于人生哲学的讨论,并不专讲所谓死亡哲学,而是讲生死哲学、生死智慧一类的问题,并且注重从中国传统哲学、传统文化中汲取所谓生死智慧的资源,出版了好几部著作。最近几年,郑老师的学术兴趣似乎又有了新的拓展,除了过去研究的死亡哲学、生死哲学没有放弃以外,又开始了生命教育课题的新探索,而且在江西师大形成了一个生命教育研发的团队,可谓勃然兴起,在境内外有很高的知名度。我由此又得到一个印象,郑老师始终没有放弃人生哲学的研究与探讨,并且不断地开拓新领域、新课题。
再谈一点关于江右哲学研究中心的事情。2003年,江西省教育厅设立了一批高校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南昌大学江右哲学研究中心是其中之一。中心成立之初,郑老师担任主任,随即在学术研究、学术交流、社会服务等方面开展了一系列的工作,并主持出版了“江右思想家研究”丛书,在省内外有良好的影响。郑老师主持中心工作期间,我参加过两次学术活动,一次是抚州南城的李觏学术研讨会,一次是宜黄的欧阳竟无佛学思想研讨会。总体印象是,郑老师很有组织活动的能力,善于调动各方面的积极性,把会议办得有声有色。2005年以后,郑老师去了江西师大工作,接着办了个江右思想文化研究中心,同样办得风生水起,有声有色。可见,郑老师是有一个江右的情结。应当说,南昌大学的江右哲学研究中心与江西师大的江右思想文化研究中心,都是郑老师直接参与筹办,郑老师是出力最大的人。这两个中心代表了江西学界对于传统哲学思想文化研究的水平,也肩负着推进和发展江西传统哲学思想文化学术研究的使命。理当再接再厉,大步前进。
郑老师向来乐观开朗,广种善缘。为学认真,著述丰富。办事高效,业绩显著。郑老师的离去,是江西学术界的重大损失,也是中国学术界的重大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