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带渐宽终不悔”
发布时间:2013-11-16 17:56:27
发布人:
石心桥
“衣带渐宽终不悔”
——为《中国死亡智慧》一书而作
韦政通
一九八九年五月,在北京卧佛寺由中国文化书院、香港大学、香港中文大学合办的“纪念五四运动七十周年”研讨会上,我与郑晓江教授初次相识,会上人多,并没有多少交谈的机会,仅知他是中国哲学思想的同行。
一九九一年十月,郑教授托人带来一册新著《中国人生理论史鉴鉴》(舆程林辉合著)到台北转交给我,从此我们有了书信往来。这是一部从宏观的角度,对中国人生哲学,做系统研究的专著,上自先秦诸子,下及近代的康有为、孙中山,除了学术的价值之外,也溶入了作者对人生的思考与理解,其目的是希望对现代中国人建立新人生观有所启迪。
九一年后,我又收到郑教授八九年出版的《傅统——现代人的两刃剑》,和九二年出版的《中华民族精神之源》,前一部是以检讨大陆八十年代的“文化热”为起点,批判地考察中国传统文化,并为评价西方文化提供新视野、新方法。后一书是本著“既不苛求古人,更不盲目推崇古人”的态度,对中华民族的精神做一种追究根底式的探索,期有助于现代中国人认清传统民族精神的源头及特质,从而增强历史责任感,使中华民族永远跻身于世界民族之林。其写作方式,除了观念性的阐述,也著重民族精神在传历史中的具体实践,以及现代价值的反思。
我读这些书,总的印象是:其人勤奋、好学、热情;其书文思敏捷,才华横溢,能分析、能综合,因具有强烈的时代感,使内容不局限于学术,而是为了中国文化和中华民族的未来在思考。
郑晓江教授在文革后才踏入大学之门,是典型的新一代的学人,青少年时,遭逢毁灭性的十年,根本无法受常规的教育,在这种历史断裂的情况下,无论是理解或精神,要接上中国文化思想的大传统,谈何容易!在我对大陆书极有限的阅读中,新一代的学者,针对某一断代、某一专题而有相当成就的,已大有人在,像晓江以三十多岁的年纪,离开大学不到十年的时光,就能贯通古今,写出几本够水准的著作,尚不多见。由此不难想像,他在作为一个教授的清苦生活中,精神是如何愤发,意志是如何坚定,没有“衣带渐宽终不悔”的精神,是很难干得下去的。尤其近年来,在知识分子纷纷“下海”的风潮中,晓江仍坚守自己的志业,在江西大学青山湖畔的斗室中,埋首钻研,奋勇向进,著作不辍,实在令人敬佩。
《中国死亡智慧》是我读到他的第四部著作,是最新的工作成果,与以往的几部比起来,规模虽不如《中国人生理论史鉴》、《中华民族精神之源》宏大,但思考更加精密,学术的品质也有所提升,这一类的题目,在研究中国文化思想的领域里,也是一向比较忽略的。因为作者在撰写《中国人生理论史鉴》一书时,便已相当全面地阅读过历代的重要经典,那时已发现很多地方都谈到“死”的问题,因篇幅所限,无法一并处理,故此书可以说是从事人生理论探索的延伸而得到的副产品。
我读《中国死亡智慧》的印象,觉得此书至少有三大特色:
第一,中国死亡学的类型化
中国思想傅统中的儒、道、释三家,对死亡问题的处理,含有丰富的智慧。这是一般都知道的。但本书的讨论,在三家之外,还包括墨家与法家。探讨的方式,除了阐述各家有关死亡的基本概念,主要内容,还特别注重其特色,显示欲将中国死亡学类型化企图。类型化有助于我们在广泛的论述中,把握各家死亡学的特质:例如(1)儒家:作者认为具有人文精神的儒家,是从其特有的宇宙创生论和哲学本体论出发,指出“乃是人自然且必然的归宿,这种对死亡的基本太度度,本质是理性主义的的,在中国历史上起了抑制宗教情绪漫延的作用。(2)道家家:道家视“死”为大化流行的某一特定阶段,具有动态性、与“生”的共通性及必然的性质,这种对死亡本质的看法,基本上走的是一种自然的理性主义道路。其与儒家的不同,在道家要求上弃人间的分辨判断的小智,摒弃世俗人的逻辑和思考模式,直接与“大道”同一,然后再观照生与死,这是一条体验式的神秘主义途径。(3)佛家:依据佛家的死亡智慧,人不仅有“生”,且有无数循环之“生”,而“死”不过就是这种轮廻不已之“生”的中介或桥梁,佛家又揭示了“死”是人永远摆脱不了的痛苦归宿,是另一种痛苦的开端,这种死亡智慧的基本点,在于以“苦”以“死”来激发世人出家僧。看破红尘,进而超越生死。(4)墨家:在死亡问题上,墨家采取了一种实用的经验主义方法,重点在对死进行效用性的实利考察,不仅对“死”取一种纯理智的态度,也充分注意到死亡过程中人的情感问题。墨家还特别反对人在生死问题上听天由命的消极态度,推崇一种极有为的生死观。(5)法家:以韩非子为代表的法家死亡智慧,主要是从“定理有存亡”的角度观照死亡的本质,又借助于老子的“道”来打通本体界与现象界,从而提供给人们一种冷静而又理智的死亡智慧。韩非认为,人们在利己心的驱策下,可以赴死不惧,而君主们可利用这一点来治国安邦,因此在法家,政治的价值高于一切,国家的安定重於人民的生死,透露著法家死亡智慧的冷酷性。
墨家、法家在中国传统的死亡学中,难具备一定的特质,而成为独特的类型,但其内涵与涉及的生命层面,毕竞不能与儒、道、释三家等量齐观,这一点在本书对各家的铺陈中,大抵也看得出来。死亡智慧或死亡学的探讨,基本上都是宗教性的,一九九三年傅伟勋教授在新著《死亡的尊严舆生命的尊严》中,举出“非制度化的宗教”的十项要素是:(1)开创人格。(2)基本圣典。(3)终极关怀。(4)终极实在。(5)终极目标。(6)终级承担或献身。(7)解脱进路。(8)世界观。(9)人生观。(10)精神共同体。仅管在程度上有轻重、强弱的差异,儒、道、释三家大抵都具备这十项要素,而对死亡进行效用性的实利考察的墨家,舆视政治权力的价值重於人民生死的法家,显然是不完备的。由此也似乎不难了解,墨家、法
家,在重视生命一价值问题的中国文化思想传统中,终于无法成为主流的部分原因。
第二,理论与实践并重
死亡智慧或死亡学,显然可以从理论上加以探讨,哲学家处理死亡问题,本来就是如此。但在重视生命与价值问题的中国文化,一向强调实践,所以死亡智慧或死亡学,在理论的探讨之外,在历代的人物中皆不乏具体的见证,有了具体而活生生的见证,才能使理论性的智慧,化为人格的光辉,才能发挥感召的作用,扩大其影响力。
基于以上的了解,我认为本书在展示各家死亡智慧的基本观念、主要内容之外,更进而阐述了具体历史人物的活动,以及他们对生死的看法,尤其是描述他们如何运用观念性的死亡智慧于现实生活之中,相应于强调实践的中国文化传统而言,作者如此安排,不但合理,且有必要。
书中列举儒家死亡智慧的实践者,有“杀身成仁”的文天祥,宁死不辱君命的苏武,“鞠躬尽瘁,死而後已”的诸葛亮。道家死亡智慧的实践者,除了《庄子》书中一些“齐生死”的人物之外,还包括视人间富贵荣华为粪土的严光,好为“逍遥”的宗炳,“相忘於江湖”的渔父。佛家死亡智慧的实践者,乃直接以其开创人释迦牟尼为例。墨家死亡智慧的实践者,有“死易生难”的公孙杵白和程婴,尚羲的死士田光、荆轲舆高渐离,家财万贯却主薄葬的杨王孙。法家较特
殊,如使秦国富兵强,却身遭车裂的商秧,玩弄权术终被权术所害的李斯,他们当然不会自愿去实践法家冷酷性的死亡智慧,却不能不自食其果,不得不沦丧於他们竭力拥戴的“独制于天下而无所制”的权力游戏之中。
第三,中国死亡智慧的现代意义
文化有盛衰,历史有兴亡,社会有变迁,而人必须面封死亡的问题,这却是千古不变,人人平等的。因此,传统中国的死亡智慧,对现代人仍具有一定的意义与启示,本是自明的道理。傅伟勋兄在前引的书中,是要促进“临终精神医学到现代生死学”的建立,却以许多篇幅介绍儒、道、佛三家的生死观,自然是因为其中仍有丰富的资源,值得现代人借鉴。
虽是自明的道理,要一一加以说明,也需要一番思辩的功夫。根据作者的说明,对一般人而言,儒家教人要“乐天知命”,无所忧虑,重要的是如何搞好生前事业的开拓,以生前的努力来消弭对死亡的恐惧。在进德的高层次上,则希望将个体的有限生命舆整个的永恒德性合为一体,以超越畸空的特性,摆脱个人的死亡。道家死亡智慧对现代人的启示,也可分高低两层,在低层次上,道家主张“卫生之经”,又重视“养生”,它要求世人,虽不必为“生”而喜,也不必为“
死”而悲,但作为自然造他的“人”,还是应该保住“生命本真”,努力活够大自然赋予的生命时限。在高层上,人既然必死,就应经由“无欲”、“虚静”的工夫,与无为自然之“道”合为一体,以达到个体生命的永恒。佛家视世俗之人无不陷入永受苦难的生死轮廻之中的智慧,除了有助於沉溺在感官享乐,从不思死后事的芸芸众生清醒之外,还是以激发人的悲悯之情,将之转化成一种自觉地为他人为社合忘我的奉献精神。墨家本诸“摩顶放踵,利天为之”的救世精神,而主张积极有为的生死观,有助於重建现代人的社会责任感;对人死后的安排上,墨家要求薄葬、节哀,这种冷静务实的态度,在今天岂不仍具有现实的价值?在现代意义上,法家是一个例外,法家视人命如草芥,政治权势的价值高于一切的生死观,本书作者认为应该予以彻底摒弃。
本书的内容,虽已包括中国大传统中最主要的五家,但毕竟是概述性的,中国的生死之学(“生”、“死”问题,密切相关,本书的书名如易以《中国生死智慧》,也无不可),还有广大的天地可以发展,研究的方式也可以多样化,例如儒家,五十年代唐君毅先生的《死生之说与幽明之际》(见《人生之体验续编》),即本于“知生以知死”、“敬鬼神而成人生之大道”的儒家立场,就祭祀舆礼乐,阐发儒学如何澈通死生舆幽明,显示儒家生死学舆各大宗教之不同。至於佛教,诚如傅伟勋兄所说,“生死大事”四字足以说尽佛教的存在意义,而佛教的经典已非“汗牛充栋”所能形容。与道家关系密切的道教,乃专门探求不死问题的本土宗教,目前正风行海内外的气功,乃源於道教的内丹派,学习气功是为了养生,研究气功,也可以就是一种延后死亡之学,这门学问正方兴未艾。一九八三年,余英时教授发表《中国古代死后世界观的演变》一文,主要探讨佛教传入以前中国人关于天堂与地狱的观念,所使用的材料,有最新考古所获,文献方面也几皆在本书之外。
最后,我想对本书处理的技术上,提出几点看法:(1)研究古典的引文,究竟应引用原文,还是要译成今文,这是一个可以商榷的问题。为了一般读者阅读古典的方便,将古代重要典籍译成现代通行的文字,碓有必要。但学术性著作,我认为仍应引用原文,如原文特别难懂,不妨将译文纳入注中,正常的情形下,应在解释中加入解决。如果是通俗性的著作,不妨将原文翻译,但必须一律。像本书忽而引用原文,忽而又译为今文,使行文显得很不协调。(2)历史人物在死
亡智慧的实践上,本书采取的办法是根据史书的记载直译,这不但使文字冗长,也与其他部分的论述文体有些不调和,似乎可就人物走向死亡的过程,就其重点设计出一系列类似概念架构的条目,如“人生遭遇”、“死亡智慧的体认”、“死亡的抉择及其心理状态”、“死亡过程及临终遗言”等等,逐点加以分析和说明。
韦政通一九九四年元月三十一日序于台北内湖碧湖之滨
(本文转自韦政通先生为郑晓江1995年在台湾出版的专著《中国死亡智慧》所作的序,标题是编者所加)
作者简介:韦政通,男,台湾大学教授。台湾知名思想家,哲学家、政论家,出版过30多种哲学、思想、文化类学术专著。曾任《中国论坛》编委会召集人,主攻中国思想史,颇有政治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