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学何以要向西方取经?
发布时间:2013-11-16 17:57:51
发布人:
石心桥
生死学何以要向西方取经?
龚鹏程
生死学是近年新兴的热门学科。此一学科在台湾的发展,是傅伟勋先生参考美国“死亡学”之范畴,再加以东方哲思以及他个人之生死体证而创立的。一九九五年,他应我之邀,返台担任佛光大学南华管理学院教职,负责规划生死学研究所,正式建立了这个学术领域。虽不幸次年他即逝世,生死学之研究却未因此受挫,闻风继响或桴鼓相应者,颇不乏人,郑晓江先生即其中极重要的一员。
郑先生是我江西老表,不但在生死学领域著述宏富,推动大陆在这方面的研究,贡献厥伟,亦曾多次来台,与台湾相关学人及机构交流印证。对生死学有宏观之认识亦有专精之研究,本书即为一例。承郑先生好意嘱我先读一过,不免有些感想。
生死学如前所述,乃是新兴的学科,学科的模型,又曾参考西方死亡学之研究。此即不免令人误解,谓中国人本来不讲也重视这门学问,恰好孔子说过:“未知生焉知死”,更让人觉得儒家不谈死亡,中国人也忌讳言死。
中国人忌讳谈死,是确实存在的社会风气;但讨论如何面对死亡,却与一般人所理解者不同,恰好是整个儒学最根本、最重要的义理所在。
因此,王阳明《傅习录》卷三载:门人问夭寿不二,先生曰:“学问功夫,于一切声利嗜好俱能脱落殆尽,尚有一种生死念头毫发挂带,便于全体有未融释处。人于生死念头,本从生身命根上带来,故不易去。若于此处见得破、透得过,此心全体方是流行无疑,方是尽性至命之学。”勘破生死,比看穿声利嗜好都难,所以阳明说得如此郑重。一切儒家所讲的养心养气工夫,也都要在生死交关时,才看得出真正的本领,看看是否真正冲得破这一关。
此亦阳明所以云“夭寿不二”之故。卷一云:“至于夭寿不二其心,乃是教学者一心为善,不可以穷通夭寿之故,便把为善的心变动了;只去修身以俟命,见得穷通寿夭有个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动心”。在面临死亡之际,不忘平生操持,能够不动心,才叫做寿夭不二。
不但自己面临死亡威胁时要如此,遭逢亲人爱人死丧之变,也要能如此,故卷一载:“陆澄在鸿胪寺仓居,忽家信至,言儿病危,澄心甚忧闷不能堪。先生曰:‘此时正宜用功,若此时放过,闲时讲学何用?人正要在此等时磨炼。父之爱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个中和处,过即是私意’。”责备陆澄,颇有“礼记、檀弓”曾子责备子夏哭子丧明的味道。此亦教人寿夭不二,养心以中和为要。
由此看来,儒家何尝不讲生死?其所谓未知生焉知死,自是“寿夭不二”之意,告诉人生死一如,不善待生,即不善处亡。是以卷一载:“萧惠问死生之道,先生曰:‘知昼夜即知死生’,问昼夜之道,曰:‘知昼则知夜’,曰:‘昼亦有所不知乎?’先生曰:‘汝能知昼?懵懵而兴,蠢蠢而食,行不著,习不察,终日昏昏,只是劳昼。惟息有养,瞬有存,此心惺惺明明,天理无一息间断,才是能知昼。这便是天德,便是通乎昼夜之道’”。人能真知昼,才能知夜,真懂得生,才懂得死。阳明此语,乃孔子“未知生,焉知死”之正解,斯非不言死,非讳言死,而是真正教人如何修身俟命,安顿生死问题的言论。
换言之,儒学真工夫、真践履、真印证处,正在教人如何面对死亡。它讲“修身俟命”、“保合太和,以正性命”、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千古艰难唯一死”、“死生丧乱不易其操”……等,都在强调这一点。
儒学如此,老庄之学,细细勘之,重点亦在教人面对死亡。“一死生,齐彭殇”“安时处顺”“生为徭役,死为休息”“死生为旦暮”……等,表现的是另一种生死学的智慧。
儒道之生死智慧既如此深刻重要,我国人处死生之际,理应可以无惑矣。然而不然,却须待傅先生等人由国外之死亡学经验转手建构起来,又是什么缘故?
据我想,非我国深刻究极之生死智慧不够高明,而是这类思想多半仅从个人之思想说、修养工夫说,缺乏一套制度予以配合,未把死亡看成是一种社会现象、社会问题去处理。用傅伟动先生的术语来说,就是有关“个体生死学”的部分讲得多,而在“共命生死学”的部分谈得少了。
其次,对于死亡教育之推广亦嫌不足。仅哲学式地讲生死智慧,或将生死智慧化为人生态度、人生哲学,并不足以解一般人之惑。对不同的死亡状况(如自杀、刑戮、横灾、战争、老、病……等),亦未教人不同之处理方式。故概念之辨析虽然深刻,具体的对应之法实少涉及。民氓处死生之际,往往无所措手足。这些地方,便是现今推动生死学时亟应著力之处。郑晓江先生这本书即在此等处见其精彩、显其功力。谨为此序。
二〇〇一年五月于佛光大学
(本文转自龚鹏程先生2001年为郑晓江先生在台湾出版的专著《生命终点的学问》所作的序 )
作者简介:龚鹏程,男,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研究所博士,历任淡江大学文学院院长,台湾南华大学、佛光大学创校校长,美国欧亚大学校长等职。曾获台湾中山文艺奖、中兴文艺奖、杰出研究奖等。2004年起,任北京师范大学、清华大学、南京师范大学教授。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