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育

十一月五日，驚悉恩師吳熊和仙逝，不免唏噓。 心香遥祭，哀思绵绵。

為人師者，不僅傳道授業，釋疑解惑，更要授人以開啟寶藏之門的金鑰匙，讓弟子們受用一輩子。 吴熊和教授就是具有此等智慧和学识的导师。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中國教育百業待興。 在杭州大學中文系一個殘破的禮堂裡，只要是吳熊和教授開講的「唐宋詩詞欣賞」課，一百多名七七級中文系學子總會一個不漏。

吳教授生前是浙江大學、杭州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曾任中國古代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李清照、辛棄疾學會副會長，《文學遺產》通訊編委等。 他師承夏承燾詩學余脈，對中國唐宋詩詞有獨到精闢的見解和心得，他授課風格儒雅細密，旁徵博引，風趣而富於滄桑感。 在一堂講授蘇東坡詩詞風格的大課中，他講到中國的茶道和禪宗。 吳教授說：中國茶道不像日本茶道講究形式，請仔細觀察茶葉在開水的作用下所發生的變化吧。 從絕對的靜到沸騰，從氤氳到雲水翻滾，山崩地裂，再到絕對的靜寂。 一陣濃郁，一陣清香，一陣濃郁的清香襲人心扉。美嗎？ 僅止於美嗎？ 由此再去體會蘇東坡，體會「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到「一樽還酹江月」；從「擊空明，溯流光」到「不知東方之即白」，這是一種人生境界，一種美的境界。 推而广之，实际上，你已经经历了佛教禅宗「涅槃寂静」的全过程。

吳教授由此講到禪宗。 他說，禪宗是佛教中的一個派別，以直指人心，頓悟見性為其教授法的中心。 對於修習禪道的人來講，實際上是一種修證和得道經驗，屬方法論。 明心見性依賴於個人慧根的利鈍、日常積累的多寡和機緣湊合時的靈光一現而豁然開朗。 這與文藝創作對創作者的要求何其相似。 認識世界的方法往往會影響一個人的性情特點和行為舉止。 身心自在、思维自由是他们内在的共同要求，而一些禅师的生活方式也像一些诗人那样，表面上无拘无束，放任自流，内心却细密收敛，追求专一。

吳教授又繼續講茶，講禪宗的「涅槃寂靜」和體驗過程。 他還引用唐代詩人韋應物《秋山寄丘員外》之「空山松子落，幽人應未眠」詩句，要我們體會一個孤獨未眠的靈魂融入宇宙萬物初發時那級輕微的一律脈動的感受。 這一脈動通過時間隧道，由明末清初蒼雪禪師一脈相承。 詩云「松下無人一局殘，空山松子落棋盤。神仙更有神仙著，千古輸贏下不完。」他說，你可以忽視這個過程，也可以有多少學識和磨礪就領悟多少美和智慧。 這就是中國的古典美，融進了多少自然滄桑和人生閱歷，也是一種美的思維方法，掌握它，能受用一輩子。

吴熊和教授讲课时的音容笑貌常现眼前，他的儒雅和學識至今依然滋潤我的心智，如遙遠星光，無痕月色。 岂止于美乎？豈止於美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