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琵琶、铁绰板,今又安在(另一版本)
王自亮
曾经在多种场合说过,苏东坡和梁启超,是我平生最为佩服的两位先贤。所谓“佩服”,一定带有“敬佩”和“服帖”这两层意思,包括他们的人生姿态、才情和人格力量。说起这件事,跟先师吴熊和先生直接有关。
1977年冬天,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我参加了“文革”之后的首次高考,居然被杭州大学中文系录取了。刚进大学那会儿,我们还是信马由缰地驰骋在自己原有天地里。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开始读书,从何入手做学问。对文学和历史关系的处理,对历史人物的认识,心中也没有一个谱儿。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位好老师。说是好,是终身受用的那种好。正是他,给我们带来了自信和从容,传授给我们所不知的问学路径,还有蔼然自若的人生态度。这位老师,就是当时教我们古典文学的吴熊和教授。
一走进教室开始听他的课,就被吸引住了。我们几乎是屏息倾听,唯恐漏下一句话。他时常穿一件对襟中式棉袄、留短平头的高大形象,是着实无法抹去的。还有一个细节,是学弟陈骥曾经说起,我也保留在心中的,那就是先生的板书也自成一体,从右写到左,写错了画个圈圈,也不擦。一堂课下来,总是刚好写满一黑板。自然,那种声音的保存是最持久的,三十多年过去了,他的语气,他的音调,至今尚在耳际萦绕。
吴先生他给我们开的课是“唐宋词通论”,记得他说的第一个案例,就让我们记住了一辈子:“你们知道苏东坡是什么人吗?这是中国历史上一个特别了不起的人物。他不仅文章诗词写得好,更重要的是,他有绝无仅有的人格魅力,至今影响着我们。先让我背一首他的词《定风波》,你们听:‘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是一首什么样的词?蕴含着什么样的人生态度和历史观?他是怎样从途中遇雨这件事生发开去,写出自己的精神风骨的?这种情景渲染,如此字字紧扣生活情景又飞向自在境界的意态,是怎样达到的?”
不及我们回答,他竟然自顾自地说开了。他说了很多苏东坡的身世和遭际,才具与旷达,细密与疏狂,怜悯心与冷眼观世,特别是他深受影响的几个精神源头,包括佛教禅宗、世俗生活与中国文人的关系。动情处,还给我们讲了一个轶事,说的是苏东坡和柳永的关系。柳永是北宋第一个写长调的词人,据说当时“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柳永的显赫地位自然引起了苏东坡的注意,于是“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与柳七何如?’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坡为之绝倒。”
对禅宗,他讲得特别多,也特别投入。从禅宗的形成,禅宗的根基,到禅宗的根本特征,它与中国人、中国文化的吻合,它所创造的理念、情景和智慧,包括“棒喝”和“顿悟”,都作了最详尽的阐述和诠释。讲禅宗的时候,他融入了时世、生活方式和精神变迁,几近化境。从五灯会元到野史掌故,娓娓道来,如坐春风。
身材高大的吴先生,在课堂上自有一种格外的自信力,而这种自信并非外在的,也非仅仅砥砺奋发所成的。听完他一个学期的课之后,我似乎明白了一些事理,那就是,先生是用心去读书,用眼睛来洞察世事,用脑去辨析社会,用血脉去融合历史和人物,于是就能步步为营,吃透中国社会从思想精神到文化制度各个层面的内涵,建立一种整体性的文化历史观,一种洞若观火的细节把握。
他在我们面前讲唐宋诗词,讲历史人物,并不是居高临下的那种,也非自我演绎,宣泄排遣一通了事,而是从具体情景到兴衰规律,再及历史和人心深处,尤重人性与命运之诠释。他在课堂上的沉吟,并非旧式文人的矫揉造作,在教室内外回答我们的提问,也决不炫耀学识。
吴先生给我们讲唐宋词通论,实在是大大超出了词的范畴。中古时代的历史文化、文学形态、人物行状、语言音律,经他的融汇整合,呈现出一种整体风貌。有时,师生之间竟然能够同时触发一种感怀,领悟一段历史秘密,感受文字之外的意兴。自然,也有这样的时刻,我们都静默于他所提供的历史文化入口,而内心却激荡不已。有时他在课堂上久久伫立,竟然陷入一时片刻的无语。我们这些学生明白,这种沉默意味着他进入了最为开阔的思想风景。
对我们来说,吴先生是一种确凿的存在,有清晰的言行,也形成了巨大的气场。
他不是那种旋风般裹挟着我们的人,而是不知不觉地以其精神气质环绕着我们,融化我们的老师。吴先生总是用那种软侬吴语,说出那些使我们惊心动魄的诗词曲赋内核,讲辛弃疾陈亮,讲周邦彦吴文英,如此之奇妙。这个反差巧合让我们印象更为深刻。当我们晚上听完他的课,下课之后提些确实需要他指点的问题之后,会默默地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连路灯也无法照及的黑暗中。
我亦很难忘记那些教过我们的老师,有的学富五车,有的清新儒雅,有的富于激情。而吴熊和先生却是个特例。他是那种非常罕见的语言、思想和学问能够浑然一体的人,很难用一个词来概括他的全部,显然他是属于兼具思想、情感、学问和人格力量的教授。也很难用专门家兼通才来诠释吴先生,他是个将经典与时代、中国传统士大夫精神与当下现实生活,特别是将思想精神、历史意识和物质形态打通,将天地人融合于一的人文学者,真正意义上的名师。
但他又是一个极为可亲可爱的人。我看到网上有这样一个帖子,一个可能是校友的网友说,“记得读大学时有个吴熊和教授。那天,他来讲‘唐宋词通论’,正文还没有展开,先生先吟诵了朱熹老夫子的‘胜日寻芳泗水滨’。先生说,这么好的春光啊,我们不该坐在教室里上课的,我们应该去追春。到底是先生呀!”
就这样,我们从平生亲近的吴先生和诸位名师身上,传承思想、学识和情感,与更加久远的传统和人物,建立起某种神秘的血缘关系,获得溟蒙中的清晰认知,以及类似于宗教上的衣钵相传。自然,这里既有理性的,也有非理性的因素。这种非理性因素,就是长者与我们声气相求,内心契合。此后,我也明白了,为什么要亲见大师,亲炙教诲,为的就是感受那种气息,那种氛围和情景,那种独具一格的交流方式。用海德格尔的语言说,就是“亲在”。
就说苏东坡和梁启超这样的历史人物吧,通过吴先生这一辈人的点拨,我很快就明白了,他们真正值得敬佩之处,不仅在于他们无所不在的才情和巨大的转换能力,更在于他们如此真实,如此丰厚。苏东坡的旷达和梁启超的顶真,都是在在不可抹杀的。他们最好的一面,就是一次次地重新打量自己,最终完成自己,虽然这两位人物没有“伟大”的封号,也不是什么“至圣先师”,“千古表率”,甚至在他们的个体生命中,还都出现过一时的迷误和惶惑,但丝毫不影响他们的魅力。读他们的诗词文章和传纪,听听旁人对他们的评议,以至于我们开始怀疑那些大名鼎鼎的历史人物,似乎都经过腌制了,或粉饰了,晃荡在我们眼前的,有着某种事后的、合乎“逻辑”的可疑虚构。
后来我回台州工作,供职于行政公署和报社,有幸的是,那年吴先生和徐朔方、沈善洪诸位先生沿着“唐诗之路”来天台,我参加了接待,再次面聆教诲,师生间又一次达到精神上水乳交融的地步,真是难以忘怀。他寄予了我更大的期待,除了做事为人,还希望我能在“立言”上能有所成。
送他回杭州的时候,我看到他头发开始花白,提醒他注意调养,多多保重,他笑着说了一句“鬓微霜,又何妨?”
晚上陈骥兄打电话给我,说吴先生故去了,我心里一沉,抬眼看了看天空,余杭塘河水面与宝蓝色的天空,融为一体,了无纤尘,不禁喃喃自语,“先生,自此之后,我要问一声,‘铜琵琶、铁绰板,今又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