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好人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外婆
有电脑后就没有再提笔写东西了。可现在,是该握着笔的。
我是个很慢的人,慢于开始。
为姥姥写东西,开始的很早。那一年,固执的,拒绝使用安全带的姥姥,在一个刹车中伤了脚踝。从此,每晚笃笃地拐杖声消失了——从卧房挪移到客厅,砰地坐下,倒杯水,叹口气,再站起来,推开阳台的门,坐到星空里。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或者更久,在我入睡前,姥姥通常不会站起来。日复一日地失眠,日复一日地静坐,我想,院子里的每一棵树,每一颗星,都已认识了她。而当我知道失眠会导致老年痴呆时,脑萎缩已不可逆地夺走了姥姥的健康。那是2011年,回到拉萨,我写下第一段关于姥姥的文字:“你望着她的衰老,你念着她的虚弱,你试图驱走徘徊于她身旁的死神,手却穿牛头马面而过。那个倒数的时钟,仿佛悬于自己的头顶,诺诺的声音,竟似直抵极乐的回响。你便知她挂念着你,也盼你挂念着她。只是你终究无力,只能眺望着她的步步远离。”
为姥姥写东西,又开始的很晚。因为只言片语,不成文章。每次姥姥病重,试图提笔却又放下。如今姥姥走了,我本想等等再写,等眼泪不流,等骨灰落定,等有气力握着笔。我怕与众同乐,也不愿与众同悲。我自私地觉得,有那么一个时空,只有我和姥姥,我可以用我的节奏,一点点倾诉伤怀……
是的,必须写,早就该写了。若早一些,我还能读给姥姥听,能亲口跟她说我爱你。为什么没早一些呢?
二
2013年6月26日下午,我和二姨有了某种奇妙的联系。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姥姥,二姨也在,仿佛是与自己分享最后时光的人。我们聊酒,聊拉萨,聊我在做和想做的事。姥姥听着,也许没听,不时地叫嚷。二姨又问姥姥:“这是谁呀?周旭!认得吗?”姥姥摆摆手,不记得了。
我下了楼,和妈说了几句话,上了回广州的车。这是我见到姥姥的第四天,她的笑容早已消失,只会难受的哭,哭的像个孩子。要哄,要说好话,要抱一抱。
医生说,姥姥能出院了。
三
姥姥第一次中风的时候,我刚初中毕业,去了新疆。一个电话打来,说姥姥不行了。爸爸买了票就带我往十堰赶,于是我回到了多年未回的故乡,见到了多年未见的亲人。从那时起,姥姥就成了一个纽带,连接着每个人。
中风是极可怕的病,它一点一点地蚕食你,并夺走自由。它放大了距离,洗掉了时间。
二老搬到深圳后,我没再回过十堰,那里成了一个与故乡无关的地方。
而房间-客厅-阳台的四十见方,成了姥姥全部的世界。
忘了是哪一天的傍晚,姥姥在阳台指着路人,和我絮絮叨叨张家长李家短,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她都认得,都熟悉。我突然意识到,姥姥睡得越来越多,纸尿裤用得越来越多,叫唤得越来越多。曾极喜欢的戏曲,却看得越来越少了。我推着轮椅带她出去,想走久一点,走远一点,她就念叨:“老李呢?老李呢?”
不知从何时起,老李成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我想这不叫爱情,这是两个人,合二为一。
四
老孙脾气不好,身体一不舒服,或服侍稍有不如意,就会骂一直照顾她的老李,老李气不过,也就骂老孙。这一骂就是十多年。随着身体机能逐渐退化,病痛加剧,姥姥的性情也就愈发喜怒无常。
老李当然累,可只是叹口气:“我不照顾老太太,谁照顾呢?”
有时大概过于疼痛苦闷,老孙就喊:“杀人啦,让我死吧!”闹起脾气来,孩儿孙儿都来劝,要好好活下去。老李有时赌气,就呵斥她:“死,死去!”。更多的时候是哄,那张大胖脸挤成一团,哭哭又笑笑。
今年姥姥先后三次住院,每况愈下,姥爷叹曰:“老太太在,家就在。”
最后一次住院,姥爷问姥姥,还想死不?姥姥说,不想,想活下去。
五
我是跟着姥姥长大的。
小时常生病,姥姥就来照顾我。我不能出去玩,只好在床上摆弄玩具,一摆弄就是几个小时,有时痛得难以忍受,就在床上打滚——我记性不好,这些都是姥姥告诉我的。
有一年去洪湖住院,姥姥一直在医院陪护。那时医院条件很差,没空调,又是夏天,热得人坐立不安。医院伙食也极差,住院的病友都用蜂窝煤炉自己做饭吃。姥姥每天买菜,生火,做饭,人烤得黑红黑红的。
后来姥姥告诉我,住院时还打过我。因为调皮,拿着烧红的铁钳,满走廊乱走。
我还记得一些片段,小姨来看过我,姥爷也来过,我每天读一本书,吃一只麻雀,然后在洪湖边和姥姥一起捧个大西瓜。
那时姥姥还没生病,到深圳就住小姨家,我也住小姨家。除了做饭,就满深圳的走,今天走到世界之窗,明天又不知走到哪里。我很惊讶,人有这样的精力。所以姥姥总是黑黑瘦瘦的,单凭两条腿,把中国走了一遍。
姥姥没读过多少书,一辈子信过不少奇奇怪怪的东西,可她有着最朴素的正义感。文革时有个同事被批斗,大家都敬而远之,姥姥却常去探望——那时姥爷也被下放。我问为什么,她说明明一个好人,凭什么你说坏就坏?哪里坏了?从长春围城,到平津战役,从支援新疆,到三线湖北,姥姥的一生是个传奇,历经风雨,姥姥的骨头从未弯过。
在姥姥身上,有着共和国罕见的自尊——从不谄媚,也不凌下。这通常只在文学作品里看到,作家们说这是大写的人。
而我说,我相信这是对她最崇高的赞美,也不知道还有谁能配得上这个称号:一个好人。
六
好人也会走。那天先是接到妈妈的电话,其实我早有心理准备,却总抱着点期待,期待年底还能再见到姥姥。也许正因如此,听到姥姥去世的一刻,完全无法自抑。然后是姥爷的电话,我不敢多说,只是诺诺的应承。晚上给小姨电话,我知道能从那里听到最温柔的声音。小姨说姥姥走得很平静,没有痛苦,我躲在店子的角落,眼泪倏倏地掉。我只能匆匆挂了电话。
姥姥最后的信仰,落在了佛上。说来也巧,不信鬼神的我上一次拜佛,是在雍和宫,一个藏传佛教寺庙。当时我跟佛说,你要真有神通,就让姥姥好起来。佛大概觉得这事儿不大好办。
今天我也会去个藏传寺庙,和佛商量点事,应该很好办。灵魂,如果有的话,请让姥姥安息,请让姥姥愉悦,一个好人,一个生时饱尝过世间痛苦的好人,至少该在死的世界里,得享尊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