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淡定九十七年(回忆我最最亲爱的妈妈一)
凡见过我妈妈的人,就能贴切感受到“精神矍铄”,这词实实在在的含义。别看妈妈年事已高,其思维方式、生活习惯、穿戴打扮照样能与时俱进,一点也不比当今年轻人逊色。妈妈姓范,名亚维,祖籍湖北黄陂道士店(如今武汉天河机场附近),那是一块山青水秀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曾诞生出几位,叱咤风云的历史人物。
妈妈出生于北京市老城区“莱园”老宅,现宣武区鲍家街中央音乐学院附近。妈妈讲一口标准普通话,温文尔雅娓娓动听,其语气语调极富感染力和亲合力。
妈妈年轻时当过运动员,一生动作敏捷反应快,一直到老都一样。这举止与实际年龄极不相符,有一股“过于”敏锐味道。从妈妈办事能力、孜孜不倦的工作作风上看完全不像是一位年逾古稀之人。
谁还知道,就是这位95岁的老人,还常独自挤公共汽车,而且长途往返武昌和汉口之间(学校在武昌其家在汉口)。就是这个年龄,还几次接到受美国社团的邀请,欣慰准备前往美国,后因家人极力反对,才未能实现。
妈妈身上有固有而珍贵的东西,那就是优雅—那是种在特殊家庭环境造就下,曾受高等教育、出入上流社会的结果。虽饱尝人生中的酸、甜、苦、辣,仍能从容笑对人生,这种“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豁达宽容淡定的世界观,是祖上基因的传承。对于当今货币致上的今天,那是何等难能可贵,何等的高尚!
“我经过的事情很多,也得到各种各样的历练,磨难能造就出坚忍不拔、勇往直前的性格……”,妈妈曾不止一次说过。只恨我当时年幼无知,不理解妈妈所说的真实意义,也就不会懂得去珍惜。但能记住其中大部分内容,说明我还是一个不错的孩子。
67年我初中毕业,十几岁就随学校上山下乡,过早离开了妈妈,失去好多学习传承的良机。风雨中漂流独自几十年,蹉跎岁月,磕磕碰碰的总算又回来了。等我再回到妈妈身边时,已早过而立之年。在记忆库中犹存那点,残缺不全的家族故事,还是在儿时,妈妈挤时间,见缝插针向我灌输的。
我从小知道,妈妈是个大忙人。不知道她什么时间起床、什么时间睡觉。但她书桌上的那盏台灯,通宵达旦总是亮着。有时喝多了水,半夜起来方便,还看到妈妈在那伏案工作……。
妈妈的读书声是我童年的“报晓鸡”,琅琅读书声常把我从梦中唤醒。让我终身不忘诗词、诗篇、歌曲,就是妈妈每天持之以恒灌输的结果。
我一睁开眼聙,就看到妈妈操劳的身影,她成天忙忙碌碌,不是操持家务外,就是备那备不完的课,批改那改不完的本子(学生所做的作业)。晚饭后,常有一帮同学到家里来凑热闹,那是妈妈请他们来的。他们一到,妈妈连忙放下手中的活,坐下来给他们补习功课。妈妈常对他们说:“不懂就到我家里来,这里随时欢迎你们!老师最喜欢勤奋好学的学生……。”为此,其中几个忘恩负义的“学生”,文革时还抄我们的家,他们叫嚣:“范亚维只拉车不看路,是白专道路的领头人”。妈妈自然也吃了不少苦头。
妈妈安排的生活日程,里面尽是别人,没给自己留下一点空余时间,哪怕节假日也不列外。她每天起早贪黑,总是尽量挤压自己吃饭睡觉的时间,就这样,她还说时间不够用!妈妈夜以继日拼命地工作,事情总永远做不完,我知道妈妈对自己要求太高,而且不断有新的要求,和更高的目标,等着她去攀登。
在她眼里,吃饭睡觉那是多余的,为此花费时间太可惜。她说那简直奢侈、是浪费!妈妈日以继夜的工作,一天当做两天干,她所教出学生的各科成绩,总名列全年级榜首,因此,受到校领导、同事们的一致赞扬。不少学生家长,点名要自己的孩子,上妈妈教授的那个班。
那疯狂的文革时期,到处都在闹“革命”,妈妈的教学工作照样没有放松,她说抓的班每天照样开课,哪怕学生再少,一样认真备课一样细心地讲授。她将毛主席语录、革命歌曲,译成英文,教学生写、教学生读,让学生唱熟英文语录歌,借此巩固、提高同学们的英语水平。她经常教导学生说:“同学们啦!一定要趁小多学知识,千万别浪费这宝贵的学习时间......”。
妈妈常说:“我是范仲淹的后人,是范熙壬的女儿,做任何事,都应该比别人做得更好,时时处处要起表率作用……”。
提起外公范熙壬,妈妈眼睛顿时一亮,闪烁着崇敬自负之光,她用自豪的语气说道:“你外公是范氏三杰(也称范氏龙、虎、豹)中的龙”。上面所说的范氏三杰,那就是我的外公-范熙壬、二外公-范熙申和五外公-范熙绩。外公得到官费去日本学习时,两个弟弟闹着要一块去,后经张之洞特批,带上两个弟弟一道赴日本留学。
二外公在日本学习海军,回国后担任威海舰队司令,系我国唯一打败日寇的白洋舰队司令。五外公留日学习路军,是蔡锷、唐继绕的同窗挚友。他官至陆军上将,国民革命军26军副军长,湖北省保安司令。
外公范熙壬从小聪明过人,一双聪慧的大眼睛十分逗人喜欢。他还有段趣事在黄陂流传甚广,早已成为家喻户晓的佳话。那是外公启蒙进学堂,刚走到门口只听教书先生道:“黄陂县童生九岁”的课题,踏进门还没坐下的他随口答道:“紫禁城天子万年”,一语震惊四座,喜得私塾先生拍掌连声叫绝,自此神童的美名不逾而走。
外公自十八岁那年和曾外公范轼,殿试同科考上进士。光绪皇帝喜下御笔,书写下“父子同榜”四个大字,并制作成金匾,送往湖北黄陂县道士店老宅。如今北京国子监的金石碑上,还有范轼、范熙壬的名字。
(待续)
友情链接:http://zh.wikipedia.org/wiki/范熙壬
风云淡定九十七年
(回忆我最最亲爱的妈妈二)
外公从不畏惧强权,极力为民呐喊,民请愿,从不计较个人得失的高尚品质,深受各界人士、民众团体、百姓大众爱戴,被誉为“为民喉舌”。别看他只是一名国会议员;宪法委员会委员;和非常国会执行委员,可是他敢于敢于直言进谏、为民请命、敢于与大总统袁世凯直接叫板。
1931年被选为国会议员兼宪法委员,他率先反对袁世凯向日本政府借款,出卖名族利益。外公当面严厉斥责,说得大总统哑口无言。1932年曹锟贿选,外公不仅言词申诉,拒收高凌尉送来的巨款,为取得斗争胜利,他典当了自己的住房“采寿堂”,为此筹办南下的经费。组织拥护孙中山的议员们南下沪、津、穗,全力拥护孙中山先生的“三角联盟”。
外公被选成“非常委员会”执行委员后,工作就更忙了,第二年仓促返京,反对法国以金本位赔赏庚款的做法(金佛朗案)。会上外公慷慨陈词,差点被王克敏投置的砚台砸伤。为此住宅被军警包围,据妈妈讲当况相当危急,曾外婆坐上外公的马车把特务引开这才脱身,上当的特务返回后,在宅内大呼小叫,抓住大舅质问外公的行踪,吓得大舅哇哇直哭。
1925年3月孙中山逝世,外公万分悲痛,为其撰写《祭前大总统孙中山先生文》,由于战乱而失落,前不久大舅在台湾清点珍藏外公遗物时,意外发现,并寄回大陆,这才首次揭秘。身为护灵队长的二外公,特地从威海赶回,带兵护送孙中山先生最后一程。
1935年一二.九运动后,为逃避张作霖的追捕,全家不得不内迁回武汉。哪知,(1938年)准备受聘重庆大学执教的外公,突然在睡梦中仙逝。
妈妈身才高大体质好,爆发力又强,极具体育天赋,受西方教育的她,从小喜欢体育活动,在京就参加各项比赛。1930年她率领中南女子排球队,参加国民党第六届全国运动会,经过多轮拼杀,过五关斩六将,取得了优异成绩。为此妈妈荣获“湖北的体育皇后”的美誉。
妈妈是范家的第二个孩子,大姐出生的头天晚上,外婆梦见凤凰落于花园树上,引来无数飞鸟,铺天盖地漫天飞舞,百鸟朝凤景象甚是壮观。第二天早上一看,满园的鸟粪无法插足。故将所生女儿取名凤维。
接下来,曾外婆一连生下四个女儿,在那重男轻女,无后为大的封建年代里,一个家庭没男孩,没人传递小香火得人,那是多不幸的事,为此,外婆伤心得直哭,在一旁的外公却诙谐安慰道:“我这四个如花是玉的女儿,将来定会有四个女婿、姑爷,俗话说,一个女婿半个儿,我有两个儿子,此生足矣,还不是一样做我的老太爷……”他边说边做,逗得外婆破啼为笑。
视为掌上明珠的妈妈,自五岁起就随父亲出入六国饭店,在那里见到外公的入党介绍人李大钊伯伯。她耳濡目染上流社会礼仪、习俗行为举止。聪慧好学妈妈悟性极好,学什么像什么,一来二去,倍受隔壁房间英国公使夫人的青睐。公使夫人主动教授妈妈英语,在那种语言氛围熏陶下,为终生受用的“洋玩意”打下扎实基础。
黄陂老家历来有重教育的习俗,外公虽生活勤俭克己奉公,但在孩子教育方面,却舍得大把大把花钱。在这书香门弟的大家庭里,孩子们深受仁、义、礼、智、信,传统教育。加上曾外婆精通琴、词、书画,对孙子们更是言传身教手把手的教,使妈妈成为全面发展,博学多才的新女性。同时为凤中之龙的妈妈,造就出非凡独特的气质。爸爸说妈妈的气质,那是与达赖喇嘛抚头有关。那年达赖喇嘛在雍和宫讲经,看到众大人中一可爱的小女孩,特下坛,手抚妈妈额头为之其祈福诵经。
1937年妈妈从北京女子师范附小毕业后,直接考取美国一所知名大学,校方欣赏她所翻译雪莱著的《致云雀》。为此,校方全额给予妈妈奖学金。由于外公的突然病逝,失去到美国深造的机会,也就彻底改变了妈妈的一生。
外公去世后,沉重的家庭负担就落在三个女儿身上(妈妈系亚维、三维、四维)。22岁妈妈只身在上海拼搏,经人介绍,到一家法国人开办的教会学校任教,过早地踏入社会,开创她一生漫长的教书生涯。
“父亲在世我觉得我是最幸福的人,父亲过世后各种苦恼紧跟着我。先祖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时刻提醒着我,凡是要乐观应对为好……”。1938年举家迁回武汉后,妈妈从上海回到武汉,继续在中学任教。用她那微薄的薪金,支撑起风雨漂泊中的这个家。
武汉解放时,妈妈以满腔载歌载舞地迎接解放军进城,并积极参加各项社会活动,曾代表武汉妇女届上台演讲。抗美援朝期间,妈妈更忙了,起早贪黑走东家串西家的,组织大家为志愿军,捐款、捐粮、做军鞋。当听到朝鲜地处高寒地带天寒地冻的,急需大量的狗皮褥子。妈妈回家后,二话没说,唤出自己心爱的“亨利”交给打狗队。自那以后,喜欢宠物的妈妈,再不养狗了。这“亨利”让妈妈流的泪水太多太多。(待续)
风云淡定九十七年
(回忆我最最亲爱的妈妈三)
1957年4月27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整风的对象—官僚主义、宗派主义、主观主义。1957年5月4日,毛泽东为中共中央起草了《关于请党外人士帮助整风的指示》,对当前整风的总体部署作出规定:先请党外人士帮助共产党整风,对共产党的缺点错误进行批评,待共产党整风成功,再推动社会各界整风。
广大热爱党,热爱祖国的知识分子欢心雀跃,衷心的拥护这一指示,真心听党的话,善意帮助党组织改正错误,这帮知识分子真心拥护新社会,热爱寄予希望的党。
爸爸作为一名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深恶痛绝-独裁、专制、腐败等毒瘤,这些寄生在党肌体上的害群之马,非铲除不可。他和广大知识分子一样,积极听党的话,努力向组织靠拢,党叫干啥就干啥,甘当党的顺服工具。
作为名非党员干部,被党委破例让参加党委的扩大会,那是何等的信任、何样的荣耀啊!在会上他积极主动发言,根据所掌握情况频频向领导提出诚恳的意见和要求。真心实意地劝说那些失足的党员干部,帮他们涤洗溅在身上的污垢,放下包袱轻装前进。为了按时完成最高指示,爸爸分头组织安排、鼓动更多党外人士参加整风运动。
自整风运动开始,爸爸就很少回家了,即使抽空回来也常伏案工作至深夜。在党委扩大会上,他积极大胆发言,直言不讳的帮助领导改正错误,说话诚恳而尖锐,一针见血地指出错误所在。
为了帮助领导们摆脱官僚作风,尽快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所在,不会画画的爸爸,特地请人帮忙。画出官僚、霸道、多吃多占等领导贪吝的嘴脸,画得栩栩的漫画,如一枚重磅炸弹,轰动一时。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正当爸爸春风得意之时,还没来得及欣赏自己的那些杰作,整个运动风向逆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是以君子之心还小人之策,这个180度的转弯把所有人都璇懵了。明白这是蛇出洞“阳谋”但已为时已晚。这些让自负的知识分子个个自投罗网,跌进罪恶的万丈深渊。
积极投身整风运动的爸爸,起早贪黑勤扒苦做,其结果就是获得早搁在那里的“极右份子”,这顶极右帽子不偏不倚扣在爸爸子头上,稳稳当当挥之不去。
事后爸爸无赖但诙谐地说道:“这叫罪有应得,谁叫我蹦的太高、受宠若惊近似颠狂!整个整风运动中,我自告奋勇写大字报,自己不会画画,还费神请人画,所以这帽子戴的不冤枉,不冤枉!”说着说着,眼睛已噙着泪水。说真的,爸爸比起那些一声不吭得倒霉蛋,还算“幸运”。四川一志愿军女战士-刘家政,在反右运动中,并没参加鸣放、更没右派言论。支部那2个右派指标确实叫人烦心,人心惶惶不可终日。为了完成这2个指标,评选会上大家拼着熬,一直到深夜谁也没离开。当中刘家政憋不住上了趟厕所,结果那顶右派帽子就落到她的头上。
爸爸划成“极右”派分子不久,随武汉市的右派一道,奔赴湖北沙洋劳教农场。那一走就是三年多,家中抚育五个孩子的沉重负担,压到妈妈瘦弱的肩上。那时妈妈教学任务繁重,一周承担27节课时,还要随时准备调换课程。不任哪门课程老师有事,就让妈妈顶上。万经油似的妈妈,总是圆满完成教学任务,妈妈先后教过英语、俄语、体育、语文、美术、音乐等课程。
三年自然灾害饿殍千里日子里,适逢家中二姑娘,去买粮时不慎将“粮食定购簿”玩掉了。这下子可要全家人的命了。掉了“粮食定购薄”就是断了全家人的生路。除了买高价粮,别无它法!妈妈只得变卖了家中的首饰,利用休息时间,自身跑到武汉郊外,背回大捆大捆的藕、豆饼、菜叶和粮食,给孩子们渡命。在补办“粮食定购薄”那漫长一个月里,妈妈基本没吃过饭,将自己在校户口上的21斤定量,全部换成粗粮(粗粮和细粮有个比例,是一比二,还是一比三,我实在记不得了,总之能换更多点)妈妈把换回的粮食、背回来的菜,全部奉献给贪得无厌的儿女,不懂事的儿女们还为争抢干一点的糊糊吵闹。妈妈却以盐开水、菜叶水裹腹,空腹还得去完成繁重的教学任务。
六十年代初妈妈在“华师”进修毕业,学校领导提出妈妈留校任教,妈妈考虑到家中孩子少小负担重(那时我才8岁)加上“华师”距家太远,为了孩子再次牺牲自己提升机会,重新回到中学教书,这一教又是17年直到退休。退休后在家没休息一天,又被“江汉大学”聘请去教授英国文学史,那整堂课完全用英语教授哟。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当江汉大学根据教学需要,特意提出安排妈妈转正。爸爸考虑到妈妈的年事已高,来回奔波实在辛苦,加上新组建的大学,人少教学任务重,实在怕妈妈身体承受不了,故极力出面反对。“江汉大学”领导看转正不成,只得以返聘的方式,婉转留下妈妈。当时返聘是按临时教学享受待遇,每月薪金仅25元,一向视金钱为粪土的妈妈,在江汉大学一教又是好几年,直到“江汉大学”搬到汉阳为止。随即“武汉国防科技大学”和“武汉工程学院”又出面聘请年事已高的妈妈。
在“武汉国防科技大学”任教期间,校方考虑到妈妈年龄大,汉口武昌往返困难,特地派辆小轿车专程接送。妈妈考虑到小车接送花消太大,就主动找学校领导,婉言谢绝领导的好意,退掉为她所派的小车,换回一张月票,自己赶公共汽车上班。
儿女们考虑到妈妈年龄太大,乘公交车深感不妥,担心车挤出事,在爸爸和子女们的一致反对下,妈妈极不情愿地回到家中“颐养千年”。这里要告诉大家的是,当时妈妈已经年逾九十。(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