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度蒙上阴霾的老家(图)蒂尕
小时候常见小伙伴们放假回老家,一玩就是十天半月,每次从老家回来,总要带些苕片、麻圆、米花糖等乡里的土特产款待我们。在他们嘴里老家的一切都富有魅力,所说的总是万般美好,就连空旷的道场,也被说的充满情趣。只要谈起家乡,他们总会说得天花乱坠,眉飞色舞让人羡慕不已。
老家这个名词,对我来说比较陌生,仿佛非常遥远,朦胧中就像上辈子有过一样。从父辈口中知到我们来自江西,复迁汉阳柏泉,先后在老屋湾、新屋湾、螺祖庙等地居住。从一世祖伏二公算起,我们在那里生活了十三代人,约四百余年。直到清光绪年间,才改居汉口。我来自柏泉、其根深深扎在柏泉,诸多先祖:伏二公、思淮公、士彦公、三异公、叔珽公、坦快公、任运公等长眠在此。我来自柏泉,是柏泉人当之无愧,所以说柏泉是我的老家。
每当我向堂兄提起老家之事,比我大好几岁的他,总会愤愤地说:“什么老家,武汉就是我们的老家,我们已经在这里生息了六、七代人……”,“你说的不对,听大人说我们老家是柏泉!……”,我爱用这句话进行辩驳,堂兄总不等我说完,针尖对麦芒地纠正道:“错了!你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你爱老家,老家不要你。哪有这样对待本家的。算了,不跟你说,说出来你也不明白,等你长大点就知道了”。我始终闹不明白,堂兄对家乡有这深的抵触情绪?这情绪是怎么形成的,为什么耿耿入怀,说出这样的气话?
自那以后,只要提到柏泉二字,堂兄的表情就发生变化,略显出愤慨的激情,言辞流露出怨恨之气。那欲言而止的话语让人猜疑。他似乎要倾诉,不知何故又不于言表,硬是将半截话语吞进肚里,这反常之举确实让人费解。
直到文革开始,5.16通知的下达,全国掀起疯狂的革命,“破四旧”、“打、砸、抢”运动,如暴风骤雨席卷而来。红卫兵四处抄家、肆意掠夺私人财产。穿军装、戴军帽、手提武装带、剃革命头,见面问出生、开口论阶级、大义灭亲等系列之举,均属革命行动,一时成为年亲人推崇的社会新时尚。
那天我和堂兄正在天井下棋,突然见到一对红卫兵,冲进隔壁张家,顿时笼罩在红色恐之中,那怖铺天盖地口号声,翻箱倒柜的打砸声融成一体,凶狠的样子叫人生畏。红卫兵抄家很在行,就连藏在墙篦子中的钱都翻了出来。他们肆意抢夺还不算,还将剃成阴阳头的张妈妈,拖到巷子当中,让其站在两个相摞的凳子上,进行批斗。他们要张妈妈低头,不符合要就抻,有两次将张妈妈从凳子上推了下来,摔得头破血流。围观者发出怜悯的叹息声,一个女红卫兵恶狠狠地吼道:“这是阶级斗争,你是什么出生?想同情资产阶级?”说得那位同情者慌忙离去。红卫兵继续追逼,这是在帮助她从肉体到灵魂,脱胎换骨革自己的命。堂兄见到后,私下愤愤不平道:“简直是群土匪,是贫协团……,” 不等堂兄说完,我不解地问道:“你说什么?贫协团!”话一出口,堂兄忙伸出食指放在嘴边,轻声“嘘、嘘”了两声,一把将我拉进屋内,严肃说道:“小声点……”,仿佛被那群红卫兵就在身边似的。
进房后,又见他那愤愤不平冒火的双眼,分明在鄙视那群胡作非为的红卫兵。原本轻松的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默默相持数分钟后,堂兄回过头来欲言又止道:“你问那“贫协团”,说来话长,那是五十年代初的事,一天我听父亲对卧床的母亲道:‘报纸上有这样一则消息,说着拿出报纸念道:‘1950年6月28日中央政府颁布的《土地改革法》明令“保护富农所有自耕和雇人耕种的土地及其他财产,不得侵犯”,但不少地方的土改干部和贫苦农民全然不顾。湖北潜江重点乡李家大台、紫月两村,共413户,工作队进驻后,硬是划了64户地主,69户富农,“地富合计占总户数32.2%”。他们还将所有所谓“地主”扫地出门,迫使这几十家农户(其中多户实为富农)全家外出讨饭求生。’你说:‘这些人就不听党中央的?’,母亲回答道:‘你操的瞎心,我们又不是地富,又没生活在农村,再说,你成天和数字打交道,从未招谁惹谁,你担什么心?’说真的,当时父母说的话,我也听不大懂,根本没往心里去,故很快就忘记了。
叔叔这个银行的职员,除了上班就在家里,历来深居简出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职员家庭,怎么也不会想到,竟会飞来那凼横祸,会招惹来老家的那帮人。这真的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冥冥中自有定数。
那是一个隐晦的坏天气,吃过早饭,我正准备拿伞上学,突然闯进一群凶神恶煞的人,他们一进门就大喊大叫,不停地高呼口号;并大声对父亲囔道:“我们是柏泉的‘贫协团’,你的老老爷爷是我们那里的大地主,今天就是来革你们的命’。父亲上前申辩道:‘我离开老家已一百多年了,我是银行职员,按照国家政策,怎么也和地主扯不上边!’不跟你啰嗦,今天老子们就是来革命的”。一个大个子嗡声嗡气地吼道:“你郎噶跟他啰嗦个屁?还不跟老子动手“,大个子话一出口,原本强红了眼的人,像打了激素一样,越怕疯狂起来。他们翻箱倒柜肆意抢夺,穷疯了似的见物就抓、看到东西就拿,那明火执仗地进行抢劫,还美其名曰“革命”。
他们除了整件整箱往外搬家具衣物外,就连常用的锅盘碗盏餐具也不放过;最可气的是,竟将病卧在床的母亲拖到地上,稀里哗啦拆起床来。不一会儿,两间房被洗劫一空,还逼着父亲交出钱和存款来。要不是居委会干部刘太婆,和邻里看不下去,纷纷出面打抱不平,连推带搡将这帮家伙赶出了门,帮着夺下几件家具......。幸亏有单位组织上补助抚恤、有邻里们的东帮西助,要不,我家当时就过不了那道坎,也不可能活到今天。事后曾听父亲说过:‘贫协团’成员中,有一个他认识,前年还到银行,不止一次向他借过钱’。你说天下竟有这样忘恩负义的东西!难道真的应验:“斗米养恩人;担米养仇人”,“人情薄如纸”的话吗?
后来这帮人又到三爷爷和你家,三爷爷因手上的那几亩湖荒薄地,其遭遇就更惨了,家中全部值钱的东西和家具搬空不说,还挨了几巴掌。他们还赶到你家,搬走寄放那里的几口箱子。你说,像三爷爷这样一个口齿不清,寡言少语的橡胶厂工人,成天除了干活还是干活。要不是守着老爷爷买的那几亩薄田,怎么会遭那凼孽、那凼罪。
为此事我曾问过父母,他们总是背而不谈,在我一再追问下,父亲这才淡淡的说道:“那年“贫协团”二十多人突然闯入家中,凶神恶煞地找我赔钱,口口声声道:“张季郁(老爷爷)那年骑着一匹白马,踩死他家的一头母猪,我看你是工会会员,是我们的同盟军,所以只找你要200块光洋(袁大头)”。我深知此运动至上而下来头不小,“贫协团”、“人民法院”更是得罪不起,没必要与其辩明是非,更不用和他们多言,舍财免灾落个消停为上。很爽快拿出200块光洋,替老爷爷赔上‘踢死’的那头母猪钱。那帮“贫协团”拿到 200块大洋后,又问道:‘听说张启璞存放在你家有几口箱子,他可是地主,是革命的对象,今天就是来革他命的!’‘他们怎么知道三爷爷有东西放在我们家?’我不解地问道,‘还不是你那胆小的五姨,是她告诉的’父亲补充说道。
"贫协团"不光搬走三爷爷存放的那几口箱子,还顺手牵羊,取下墙上的字画、条幅,留下一片狼藉扬长而去。”
事后我听大人讲,老爷爷一辈子不会骑马,也从未骑过马,何曾骑过白马,简直是无稽之谈。几十年来老爷爷忙于仕途,辞官后一直住在汉阳和汉口,何曾回乡清闲。
老爷爷是个十分念旧的人,特别是进入暮年时期,更加注重亲情和乡亲。那时柏泉的宗亲本家,来汉口找他的人不少,每次本家亲朋来,老爷爷总是亲自接待,谁家有个困难,只要说出,老爷爷解囊相助,从不吝惜。只要是柏泉老家来的亲朋,他未曾怠慢过任何一人。
一九三零年的那场大洪水,使汉口变成一遍泽国,就连地势较高歆生路上(如今江汉路)都可抓鱼行船,地处低洼的柏泉地区,早已是一片汪洋了。同宗本家纷纷逃到地势较高的汉阳,投奔老爷爷。为人正直心的善良的老爷爷,看到那些找上门来的亲朋,二话没说,腾出凤凰巷11号花园式老宅和临街的铺面,让给同宗亲朋居住,自己却带领家人,到汉口太兴里另外租房子。
老爷爷为乡亲腾房子的事,父辈从未对我说起过,要不是这次回到汉阳老宅—“汉阳树公园”,有幸遇到本家姐姐昌红(音),就是这位年事已高的老姐姐,讲诉三零年那场涨水之事,她还说到,自那以后好多本家就没再回柏泉,一直住在这宅子里,直到拆房子建公园。要不是遇上这位老姐姐,只怕这秘密将永远不为我知,深深封尘在她(他)人的记忆里。
那场制上而下的运动,来头确实不小,湖北省算是执行好的,重庆师范大学副教授,谭松在《川东地区的土改运动》中写道:“川东土改腥风血雨贻害长远;死于文革中的刘少奇,曾领导土改运动,他就主张暴力土改。不少地方土改中成立了所谓的‘人民法庭’,下放了杀人权力。一位当年土改工作队员戴廷珍说:‘批斗之后就是枪毙,我们每到一个地方都要杀人,上级要这样做,说这样做才吓得住人。’因此对农民来说,‘土改必须是一场暴风骤雨,也是一场腥风血雨的革命。’”
运动就是革命,就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党派之间的权斗,不能归罪工具,更不能怪罪同宗本家,也不能错怪纯朴善良的柏泉人。运动总有它疯狂的一面,绝非以人们意志为转移,“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大概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当年三异公剿匪时,就采取就是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的宽容之举。张氏家族宽厚待人,豁达施善的性格融入血液中,代代传承世代相传。白驹过隙往事如烟,所发生的一切均已逝去,向前看、一切为了美好明天,这一习惯告诫人们,昨天已经过去,要学会抓住未来,只有争取到未来的人,才是最聪明最实惠的。在我想象中家乡是美好的,那里山清水秀人杰地灵,一切都那么好,尽善尽美极具亲合力。
当我得知那场让人生厌的运动后,也曾怨恨过那帮“贫协团”的成员,也曾想,再也不回蒙上阴霾的柏泉……。但,家乡就是家乡,在人们心中总是美好的,那里有同宗同族的血脉兄弟;那里有宗族的祖坟,那里有诸多先辈的足迹,那里是我的根脉,是赐予我生命的土地。柏泉曾滋养张氏家族十几代人,培养造就出不少能人义士,那里是我的故土,那里是我的家园,我的根!诸多往日的故事和历史事迹,曾在那里发生,至今那里的人还再提起。那里有我的至亲,同宗、同血脉的兄弟姊妹,那里有我的爱,我的眷念。对家乡的情感和思念,是没法代替和挥之不去的。
柏泉老屋湾
柏泉景德寺
汉阳银杏轩旧址-现汉阳树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