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记得，在外婆即将断气的时候，父亲借故将我支开，让我去买东西的情景。父亲知道我和外婆感情深，怕我难受。可是走在路上，遇到老邻居，问起外婆的病情，我不知怎么就难受至极，说着说着哭将起来。那哀伤是从心底溢出的。后来知道，外婆正在那个时候撒手人寰。

以后每到清明，我们都会到江南外婆埋葬的地方，也是随后外公埋葬的地方去扫墓。最初是坐渡船过去，下船以后爬一个小坡，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再以后，弟弟们有了车，我们家和舅舅家就相伴开车过去。

外婆走后我着实伤心了好久，然而现在回想每年的清明，即使偶尔会感怀，却少有悲戚的记忆。更多是郊外那股姿意生长的春的气息，路上的香椿、荠菜、节儿根，表弟小的时候，以及孩子长大了带他同去，我们都会提前预备几根竹竿，在它的顶端用铁丝绑一个圆环，圆环四周围上纱布，那是用来舀桃花鱼的。

回来的路上，路过一个叫胭脂坝的地方，在长江边水浅处，有无数个深度不一的水塘，水塘里生长着一种非常漂亮，形似桃花，身体透明的水母，在水里一张一闭，名桃花鱼。其实这鱼离开它生长的环境，带回家中，活不过几天便会死去。

有时候我想，那时的清明，正如这透明的水母，虽然并非我们期待，除了孩子，我们对它也没有太多欢喜，却因它生命的活力，让我们感到欣慰。又或者，年少时连感官也是肤浅的，触不到伤痛深处。总是笃信，人老了都是要走的，即使再不舍，也已在告别中走向新的生活，如同我们笃信，春天长出的树叶到了秋天自然会落下，而落叶的树枝上，第二年自会重新长出新的叶子。更加笃信，外面的世界比内心的世界更广阔，未来有无限种可能。

嫁到夫家不久，公公去世了。每年清明前后，我们一家都会和婆婆约好周末的日子，早早出门，路上备一束黄菊，买了纸钱，蜡烛等，同去公墓。早几年，每到公公的墓地，婆婆便哭天抢地，似有说不完的话要倾诉。慢慢地，婆婆也就恢复往常，不再这样子。然而始终恢复不了的，是我亲眼目睹到婆婆的变化。

婆婆家境颇好，出身地主，退休前在一事业单位做会计。公公是参加过抗美暖朝的老革命，做过县长。这样形成婆婆养尊处优的强势性格。在我做月子期间，婆婆住在我家，请来公公的妹妹，即孩子的姑婆婆照看孩子。一次晚饭间，餐桌旁突然飞来一支苍蝇，我皱了皱眉头，道：“怎么还有苍蝇？”婆婆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边吃饭边吐出三个字：“消灭它！”闻听此言，姑婆婆立马放下饭碗，忙不迭地拿起苍蝇拍去追赶那苍蝇。

正是因为婆婆的强势，在公公去世后，家里三兄妹没有一家敢和婆婆共同生活。可一向强势的婆婆骤然间失去了锋芒，一人独居的她，每到周末便盼望我们去她那里，看到我们高兴地双手拍巴着掌像个孩子，留我们住宿，她说什么都准备好了，家里吃的住的一应俱全。到孩子学习紧张不能过去的时候，她经常周末乘坐城际的公交来我们家，每每带上自己种的新鲜蔬菜等。我心疼她提这么重的物品，多次让她不用带，她都不听。婆婆热情得近乎谦卑，往日的傲慢消失殆尽。

我知道，她是老了，害怕孤独。我也懂得，外面的世界再广阔，哪里少得了亲人的护佑，痛失身边人，其影响之巨，可以说是脱胎换骨。

最无助的清明，是在孩子和老公相继离开后。

虽然亲人们都很体谅我，每年都是老父母在张罗，叫上舅舅一家，陪我一起去公墓。但这个季节到来时，那种无以名状的情绪挥之不去，是无法与人分担的。

孩子的离开，宛如多米诺骨牌中的一颗棋子倒下，随着哗哗哗的声响传开，整个信念的体系崩溃。蚀骨的痛是隐秘又哀伤的情感，在有第二人在场的情况下，无法释放。而哀伤，是一条长藤，从心里延伸到大脑，牵起记忆的枝枝蔓蔓，一次次回放那肝肠寸断的细节，不屈的只有回忆。回忆就像是储满珍贵物件的小屋子，隔些时日总想进去坐一会儿，痛就痛在，坐到那屋里就出不来。孩子分明才在被子里和自己嬉戏，钻进妈妈的怀里，体贴地嗅着妈妈的发香，那是我的最爱最亲近的孩子啊！眼前，却无法触摸。愧疚遗憾与哀伤共处于一个平行世界，因愧疚倍觉哀伤，因哀伤倍添遗憾。

你若不曾在深不见底的黑夜，想一个人想到无眠，你若不曾在沉沉的梦中哭一个人哭到泪醒，你根本不会懂得，清明的记忆里蕴含了多少情感！也不会懂得为何到了清明时节，蹒跚的步履会迈不开！

想到将来，在我曾经想建一个失独养老院的时候这样考虑过，在每年的清明，我一定要将大家组织起来，租一辆车，一起去祭奠我们的孩子。这样互相陪伴互相支撑着或许心里会好受一点，也会让孩子放心一点。

当然，这远远不够，人活着需要人群的温度，这里的人群，并非单指同类人群，是整个社会的懂得，尤其是政策层面对失独群体的呵护关爱，懂他们心里的悲苦，力所能及地免他再受伤，免他受惊吓，免他年老孤独。

今年的清明，因为新冠疫情，公墓暂停祭扫。看到通知的那天，是一个细雨绵绵的上午，我正漫无目标地走在江边的行道树旁，这通知勾起我巨大的失落感。能去的时候怕去，不能去又惦记，这便是当今的清明。

行道树的一侧是街道，一侧是美丽的滨江公园。

道路两旁，人车稀少格外寂静，但见公园这边鸟儿们欢快地，从一个枝头飞向另一个枝头，从一颗树跃到另一颗，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细雨掩不住春色葳蕤，地上、树上窜出了片片新绿。那绿，是入眼的，更是入心的，水汪汪地，让人都想猛吸一口。

在路边的竹篱笆外侧，我看到几株可爱的金盏花探出头来，再往远看，更多的花儿温暖地绽放着。真是一阵冷雨一簇春啊！这花儿将我惊醒。我们沉湎于清明，离去的亲人因我们的怀恋而活着。而过了清明，我们终须如这冷风冷雨中坚韧的花儿一样，活出自己。我们终须回过神来，用足气力向无常的生活无畏地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