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蔡元培“晚节不保”问题(一)
关于蔡元培的晚年,评论界存在着模糊分歧的说法,其间自然夹杂不同的价值判断,由于直接的深层资料相对缺失,因而不免见仁见智。比较流行的一种看法是蔡氏“晚节不保”:相对于五四时期的“先锋形象”,1927年以后蔡元培先后参与“清党”、提议取消青年运动、推行国民党“党化教育”、政治上起伏摇摆为人利用等等,从引领时代风潮的精神领袖蜕变为国民党政权的“政治附庸”。此类说法,始自上世纪二十年代末,近年学术界也时有所见,可谓由来已久。此一观察,未可完全以党派立场视之,有些自由超然的民间人士也作如是观。在人们的历史记忆里,五四时期那位激荡起时代风潮的学界领袖与国民党“清党分共”之后的党政新贵杂厕其间的党国元老之间实在不可同日而语,以致为了维护其早期“开明形象”而有意遮蔽和淡化其晚年从政史事。实则早在1926年,蔡元培回国后迟迟不肯返回北大转而策应南方军事北伐的抉择,已经开始了角色转换:“亦学亦政”之人在社会政治变动面前适时地将重心移向“政”的一端,纵使学界人士力求维持其“学”之本位,竟也无可奈何。南京国民政府建立前后,蔡元培的政治热情一度高涨,除大学院、中央研究院公务外,许多重大政治决策亦与闻其间,虽未必权力核心人物,然其地位之尊崇则无可置疑。1933年春,周作人在私函中评论道:“观蔡公近数年‘言行’,深感到所谓晚节之不易保守。”〔1〕后来的蔡“晚节不保”一说,则更多地被赋予了政治评判色彩。
关于1930年前后蔡元培在南京国民政府内的活动,当时的报刊曾有所评论,反映了某种观察视角,虽在某些具体事实上有欠准确,却也透出明显的倾向性。其中,香港《平民日报》1934年1月10日至11日连载的《辽海梦回室笔记选录》第四、五两则评述“蒋中正与四老之离合”一节颇具代表性。所谓四老,是指国民党内的吴稚晖、蔡元培、张静江和李石曾。蔡元培生前收藏了这篇文字的剪报资料,并作了批语。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高平叔先生编撰《蔡元培年谱》时,将这一资料编入谱内,藉以扩大读者的观察视野,了解蔡氏本人的态度。鉴于高谱于今已比较难于获读,而有的征引者往往各取所需而难见全璧,姑且在此存录此段文字,以供有兴趣的读者参考:
蔡元培与蒋本无渊源。清党时以监委资格署名劾共党分子,始由吴稚晖介绍找蒋长谈。蔡任北大校长,号称领袖群伦,兼收并蓄,一手造成新文化运动,又为国学家所推重。不特海内共许为一等名流,且侪于世界名流之列。因其与共党领袖陈独秀、李大钊等称为至交,故吴稚晖乃思利用其地位名望以压倒共党,故必要其共同行动。蔡一方面徇吴与李石曾等之情,一方又欲予共党以缓冲,乃列名弹劾书中,而请暂予共党分子以看管,固不许拥有兵权者之随意加以诛戮囚辱也。其后杨虎奉草头命在沪大杀青年,蔡尝激烈与争,诚不愧书生本色矣。
蒋东游归国,必欲复总司令职,吴稚晖又说蔡助蒋。蔡为人谨愿和易,于蒋复职不为积极援助,亦不破坏,蒋颇恨之。蒋利用左派之捧场而复职,又利用四老以制左派。实则蔡本不为蒋利用,绝无助蒋之言论行动。而说者乃并四老为一谈,亦可谓受吴稚晖之赐矣。
中原大战爆发,蔡又为和平运动,欲促蒋下野,而捧张人杰登场。蔡用意盖兼为蒋计,欲蒋保其令名,与促孙(即孙中山,此似指1922年蔡电劝孙结束护法一事——引者注)下野同怀诚意。不料蒋绝不谅解,对蔡深恶痛绝。蔡受蒋忌自此起。
二十年冬,蒋受粤迫胁下野,阴遣陈果夫率中央政校、军校生在捣乱。蔡受各方推重,有出任艰巨意,时有传其自为主席者。若能实现,则蔡虽居傀儡之地位,亦必能稍伸正义而抑邪谋,胜于徒供玩弄者万倍矣。乃忽于代表中党部接见学生时,与陈铭枢同时被殴击至伤。此等行凶学生皆佩带中央政校、军校证章者。蔡虽书生,而历世故深,即知难而退,卷被出都门矣。危邦不入,乱邦不居,蔡其明哲保身之君子欤。
蔡对青年极爱护,虽属共党分子,亦欲曲为保全。谓此等皆由社会上之优秀分子,不可使社会受莫大之损失云。近年与第三党往来甚密,有传第三党欲捧为党魁者。但蔡原为一书生,为一好好先生,非斗争人物,非革命人物,此说之无稽可知。蒋杀邓演达,而对蔡则只轻予惩戒,盖亦审知蔡之为人矣。然蔡与宋庆龄组织民权保障大同盟,对蒋阴谋及独裁颇不利;于蒋之诛锄异己青年,尤直接反对。故蒋特使人杀其重要人物杨铨以示警,又使人以炸弹及恐吓函送蔡寓。蔡乃迁居沪西以避之。由此以观,蒋之不复需利用蔡,可断言也。
蔡元培在此一剪报上写道:一月“十九日,接香港《平民日报》二份(本年一月十日与十一日)、(社址摆花街二十三号,督印人叶天和),载《辽海梦回室笔记选录》(四)(五)两则,题为《蒋中正与四老之离合》,于我多恕词,而于稚晖多责备。不知何人所著”。又于该剪报上方写有眉批:“当时并无出任艰巨意”、“军校生事在十七年”、“被殴事在二十年”、“是北平南下示威团,并非佩中央政校、军校证章者”〔2〕。
对于这篇不知作者为何许人的文章,蔡元培认为该文对吴稚晖“多责备”,而对自己“多恕词”,表露出某种不以为然的心态。蔡与吴稚晖交往颇深,非同恒泛,其思想志趣的一致方面,值得深究。不过,多年来对于“清党”一事,后人的目光似过于集中在少数当事人身上,对于吴稚晖、蔡元培等人的作用略有夸大之嫌。客观而言,1927年“清党”事件之发生有其必然性,需要从国共两党力量消长的内在逻辑解读史事,还需观照当时国内外复杂局势的综合因素,几个文人元老的真实作用不过是参与谋划和履行表面程序而已。需要注意的是,吴、蔡等人除了本党利益考量之外,究竟基于何种认识和判断作此选择,此一选择与他们长期的理性追求是何关系?看来欲透彻认知这一事件的原委尚需尽可能地接近“现场语境”。他们不惜“自毁清誉”的举动无疑将“五四”以来知识界的政治分化推向了极致,当年坐而论道的人们一旦投身实际政治也难免间接沾染上血腥气味。在中国,所谓议政与参政之间的实际距离和风险,或许就在于此。后人的曲意回护代为解脱,似均属多余无谓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