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精神乐观身自强
罢、罢、罢!动乱的十年终于过去了。
这几年里,我的三个孩子都已结婚。孩子们各自都有一点自己的收入。我就感到身上轻松了。
同时,政府把建国前参加革命的退休老同志改办成离休老干部。待遇也提高了。
这人要是顺利的时候,那真是一顺百顺。好事是一件接着一件来。供销社新来的主任刘秀,思想觉悟高、工作能力强、说话办事有水平,会处理各种问题和应对各种复杂局面,把个供销社搞的红红火火。
他对我很尊敬,见我身子还结实,人也能靠得住,就想让我晚上给供销社去看门,怕我不乐意,还试探着问我,没想到我是一百二十个乐意,看门有什么不好?
过去因为生活紧迫,一天到晚的忙。忙来忙去忙上一年还是个穷。现在生活好了,吃的好、穿的好,看门工作也清闲,我很知觉。
孩子们知道我爱听古代传统小说,就一个劲地给我讲:三国、水浒、岳飞传,薛仁贵征东、三侠剑,薛刚反唐、杨家将等等,唐宋兴衰、元明更替、清朝沦落,没想到我到老了还补上这一课,有点意思,很想听,把我听得像着了魔似地,痴迷在古代战场上。
谁知这人心闲下来也是麻烦,我就开始琢磨上了,开始想过去在部队打仗的那些事,想部队那些老领导、老战友:
我想到了我们的师长贺龙元帅,八一南昌起义的总指挥、中国人民解放军主要缔造者之一,以两把菜刀闹革命而名扬天下,后来竟在十年动乱时期被迫害致死;
想到了我们的旅长侯俊岩,解放后时间不长就受到错误的批判处理,被打成右派,堂堂的一个省部级干部竟被下放到一个学校当了个图书管理员,蒙受不白之冤长达二十余年之久;
想到了肖政委,一个唯一我直接接触过的高级首长,丝毫没有打听到他的情况,说实话,我真担心他后来遇到了什么麻烦,要不怎么会一直没消息呢?
想到了我的营长焦得贵,投敌叛变后不知道他最后落个什么样的下场?
想到我的连长东信星,他的遗骨后来是如何安葬的?还想到那许许多多的老战友……
他们当中有活着的、有早已为国捐躯的、有下落不明的、也有有书信往来的、有继续在各个领导岗位上工作的、还有至今还在为维持贫困生活奔波的……
我骑着自行车到文水、清徐一带走过,设法打听我的那些老人手,看看他们现在在做什么?日子过的怎么样?隔了几十年了,我真想见见他们!
这想着想着,就真的想来了一位:
那天一大早,院里老槐树上喜鹊飞来飞去,“喳、喳”地叫个不停。我对老伴说,今天有贵客来。尽管口头这么说,心里并不在意。
我们刚吃完早饭,院门口就来了一大群人,对着我的院落指指点点说着什么,准备着要进。我赶忙迎出去,一名年轻军官的后面,是一对陌生的老夫妻,红光满面,白发苍苍,我诧异地自问自答:“谁呀?这是谁呀?是不是找错了?”
“王树,你这个山西王,他妈的,楞什么?连你‘黑老大’也认不出?还是什么侦察兵出身?”
晴天霹雳地一声吼,把我惊的、喜的、激动的、语无伦次,手足无措:
“谁呀!谁呀?你、你‘黑老大’?‘黑老大’你他娘的真是我的‘黑老大’!”
几乎是同一时刻,我们俩互相扑过去,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村里的人那里见过这阵势,一句话也不说,伸长脖子看的“啧、啧”嘴:“什人约?看看把两个老人激动的。”
静、静、还是静,那一刻,一切都是静悄悄地,我的脸贴在他那长满胡须的下巴上,久久不能分开。我能感觉到,他的浑身在抽搐着,长久地拥抱着。他流泪了,泪水打湿了我的、他的衣肩……
“我来平遥,主要是看你‘山西王’旅游是捎带,那可不,这一别你算算,多少年,妈呀!四十多年快五十年了,知道吧,半个世纪了,那可不,就快半个世纪了”。他快人快语,从车上一件一件的往下搬腾着礼品盒,塑料提兜,旅行袋。
我还没回过神来,他又喊叫上了:“还愣啥?愣啥?往回搬呀!我说么,只要你活着,我就能找到你么!这世上没有办不到的事,可不,这一次来我是生要见人、死要见鬼,不信就找不到你这个山西王”。
看来他为了打听我是下了一番功夫的。“黑老大”还是那德性,人还没有进门,就又嘟喃上了:
“不听我的话,回你这个地方有啥好?东北那大平原就不如你这个平遥?不让你回来你就要回来,平遥有什么好?那可不,现在是不简单,好家伙!世界文化遗产!不得了!不得了!”
“黑老大”对我说他后来也调回黑龙江省工作,在一个军分区当副司令员,已经退了下来。
他带着公务员,给我带来几株长白山人参和一套解放军将校呢服装。
我还在看,他就连脱带扒地帮我撕扯着身上的衣服:“穿上、穿上,看看合身不?”几十年不穿军装了,今天突然再穿起来,那感觉就是不一样,浑身的热血都在沸腾。
“听说你在村里还给他们当干部?一个村里有什么事用得着你管?我就不相信,你们那个省委书记他的资格比你老?”听听,他还是当年的那一套话。
我穿着他送给我的军装,陪他漫步到平遥古城墙、平遥双林寺、以即那古老的明清街时,年轻军官胳膊上搭着我俩的外套在后面跟着,周围的人投来羡慕的眼光:“看,哪俩老鬼,怕最少也是将军呢!”
我请他在当时平遥最好的饭店“俱广居”吃饭,他掏了腰包。除了那满头白发显得有些苍老以外,他还和年轻一样,说话举动老气横秋,口头还是挂着个“那可不”,爱喝酒,只是喝的少了一点。硬拖着我不让回家,陪他在县政府宾馆住了两天。
我的、他的、有用的、没用的、过去的、现在的一些事情没完没了的唠叨着、数落着……
留下对我的一往情深,带去的是我对他的一片思念,“黑老大”走了,送他上车时,俩个老人又一次掉了眼泪。他要我好好地活着,说他以后还会来看我。
“黑老大”是我的好老大,当之无愧光荣的老红军战士,多少年了,总是像兄长一样地呵护着我、关心着我。他的真实名字叫曹旺。
曹旺啊!你好!你也八十岁了,你就多保重吧!
这些年来,村里小学校是常常请我去给他们讲几句,我讲不了许多,每讲就是那么几句:旧社会苦、新中国好,现在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是许多先烈用鲜血换来的。嘱咐孩子们要珍惜,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当地驻军也请我给他们做过革命斗争回忆演讲,进入部队营区,两旁站得长长的欢迎队伍,像是迎接外国元首到来的一样隆重,就差没有鸣礼炮了。驻军官兵整整齐齐坐的小马架,偌大的操场挤的满满的。我讲前,全体起立,向尊敬的老前辈致以崇高的敬礼,部队首长带头鼓掌,欢迎老八路给大伙做报告。
报告?不敢当。我那里会做报告?我只能说是往事。不显山,不露水,平平常常,没有传奇经历,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惊天动地,没有丰功伟绩。普通,普通的就像在叙述昨天发生的一件事。平淡,平淡的就象喝一碗白开水。
热烈的掌声不断打住我的话,一场演讲会下来,早以把那些年轻军人感动的是热泪盈眶,举拳头,喊口号:“向老八路学习!向老八路致敬!”
一九八五年,平遥县召开老干部工作座谈会,合影时,让一九三八年以前参加革命的老同志坐到中间,这不是都很光荣么?
拣响亮一些的说,我先后参加过百团大战、巩固晋绥根据地、攻克榆林、保卫延安、解放兰州、进军大西北、抗美援朝等战役。
一度时期,社会上流行的一种说法,说为了新中国扛过枪、负过伤、渡过江的人是很了不起,但我没有这种感觉,从不自夸,更不居功自傲。
这些年来,无论走到那里,我总觉得自己是八路军的一名老战士,是一个老兵。总是严格要求自己,带头落实党在农村各个时期的中心任务。
我从“农业学大寨”运动开始,一直到一九九九年,年年都比评为优秀共产党员。有村里的、乡里的、县里的、还有地区的,家里的红本本攒了有一尺多高,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有什么用没有?
嗯!人活着,只要高兴就好。反正我领红本本时比我每月领那一千多块钱要高兴。
当兵十八年,这十八年当中尽打仗,都说是身经百战!身经百战!不就是打了有上百次仗吗?我呀?这个数字早超过啦!大仗、小仗少说打了也有二、三百次。光悬乎要命的事摊上就有十几次。
然而,我却没有多少那金光闪闪的军功章。西北军区授予的一颗二等功臣纪念章,那是一九五零年剿匪回来后给的。敌军的一些散兵游勇,逃进祁连山,聚集在一起,杀人放火、抢走我们的粮食、牲口、军用物资。上级要求我们三营进山剿匪,消灭这股敌人。
但我们进入祁连山时,这帮土匪已经如同失去控制的羊群,撒腿就跑,争相逃生。整个祁连山川道充满了烟熏火燎、搜寻吃的、谩骂和哀怨的一群狼狈景象。我们活捉了由山西崞县逃去的一个匪徒头目,据说他原来还是中央军的个师长。
当时,我是三营八连连长,只不管是随营行动做了一些工作,剿匪回来后给了个二等功。
说来也有点怪,过去遇到过多少次危险局面都英勇地挺过来了,得到的仅仅是一两句夸奖或表扬,这一次我倒觉得没有什么,却立了个二等功。
一九五七年秋天,在城里大戏院开会,主席台上坐的一个干部走过来对我说,他的纪念章忘戴了,过一会儿他要讲话,想借我的戴一戴,好光荣一点。我便把这个二等功臣纪念章和一个保卫延安纪念章摘下来让他戴了,散会以后,人也不知道哪儿去了。
罢了!让他光荣去吧!
一九六零年春,我的门口来了一辆吉普车,车上走下两个军人,那时村里还不多见小车,乡亲们纷纷围住,七嘴八舌地说大干部来看我了。
来的一个是县兵役局副局长叫张锡满,另一个我不认识,黑牛皮鞋擦的铮亮,踩在砖地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都是呢子服装大沿帽,肩膀上扛得校官牌牌,好不威风!
张锡满,介休县人,人称“实瞎则”。打仗时在这一带颇有点名气。我们在一起开过几次会,关系也还可以。
那一位不认识的人自称他能认得我,和我是战友,他还给我敬礼,叫我首长。张锡满也介绍说是我过去部队的干部来看我,他先和我寒喧了几句,问我生活有没有困难,我说没有。其实,我那时候已经很困难了,家里的那两件穷摆设他们也应该能看出来。
接着他说,我们部队要办一个什么纪念馆,找一些老同志要搜寻一些当年用过的东西,要我给他找几件,还说越旧越好。我把一双抗美援朝时穿过的高筒马靴给了他。几件旧军衣、几本书、一副旧袜子,还有一本一九四六年在山西山阴县训练新兵时,我们团侯主任给我签字的笔记本,保存了多少年我一直舍不得用,本子页已经发黄,找出来都给了他。家里还有几个纪念章也一块给了他让他办展览去了。
后来,我问过张锡满,哪个人叫什么名字,张锡满说他也不知道,他根本就没有看什么介绍信,还以为我们认识呢。
看来,我们这位实瞎则英雄也是个鲁莽人!
一九九九年抗洪救灾的九江长江河堤上,***同志手提话筒,正对着抢险救灾的官兵讲话,电视机里,我看到了《中国工人旅》的旗帜在随风飘扬,是那么的醒目,我更加倍感亲切!
一九八八年,我见到电视剧《中国有个工人旅》剧组的创作人员,他们对我说,我的那个老部队现在一部分改编为济南军区坦克第四十三团,另一部分在云南,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集团军第三师的第九步兵团,前年,还参加了对越南的那场自卫反击战,一直打到谅山。
电视剧创作人员他们还告诉我,那里确实有个纪念馆,我想,我的那两件东西也应该在那里吧。
剧组人员他们要我随便谈谈当年抗战的一些情况,我就向他们谈起睦联坡、南唐、陈台、草庄头、兰州白塔山等许多故事,谈的很兴奋,没有头绪、也顾不上条理。
看完电视剧以后,五十年前情景再现,我的心情十分激动,连夜写了一首《观〈中国有个工人旅〉电视剧》有感一首,发表在那一年的《山西工人报》上。现附在本文,以怀念我的战友、我的领导和所有为工卫旅成长做出过贡献的人们:
依稀战马饮吕梁,工卫烽火连天撼。
陈台英烈恸天地,马西村前闻鬼泣
五十年来几多愁,当年战友何处有?
银屏今日传喜讯,欢笑当慰故友情。
《山西工人报》在登我写的这几句话的前面,还加了几句说明,说我是工卫旅的机枪射手,当地许多熟人看到那张报纸,他们都伸出大拇指夸我了不起!称我写的那几句话叫诗。
哈!闹了一辈子武,没想到这闹文比闹武更有意思,怪不得人家都要闹文,原来我这就叫诗呀?如果早知道我这人还能写了诗,那我不早就成了名人了吗?
一九九七年,农历正月初八,我八十寿辰。按照当地传统,要热闹一番,院子里人很多,鼓乐喧天,鞭炮齐鸣。
平遥县老干局、平遥县供销社、南政供销社、南政村的领导纷纷赶来祝贺。
北京,我的老首长,原中国工卫旅政治主任,后来担任过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部部长的康永和同志也来电祝贺,并为我写来了“精神乐观身自强”的一幅寿辞。顿时,我这茅舍蓬荜增辉,所有来的人无不羡慕。我很高兴,也很激动。
他还来信嘱托要我写个详细的回忆材料给他。
康主任;您好?六十多年前,在吕梁山里,您对工卫旅全体将士曾做过这样激励人心的讲话。
“同志们,中华民族正处在生死存亡的一个关键时刻,国家兴旺,匹夫有责,我们每个人都要有流血牺牲英勇献身的精神。为国捐躯是光荣的!
当然,许多年以后,我们这些人当中有的为国家献出了生命,也许有的人还活着,活着的人要明白无愧今生,今生无愧。因为我们为这个国家奋斗了!”
精神乐观身自强——多好的话啊!是的,八十多岁的我,耳不聋、眼不花,一辈子就是这样过来的:精神乐观,知足常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