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动乱年代
一九六六年,我提前退休了。离开工作了将近十年的供销社,这对于我来说可以算是一种解脱。
按照上级规定,退休后我可以领百分之七十的工资。那就是说每月领二十八元的退休金。我还可以干点别的,换回那少领的十二元,合算。
村里的人实在,没有小看我,大伙一致选我当队长,从小队又干到大队。给贫下中农当主任。
你别说我这人不行,说不行吧?还是经常当官,大事做不了,大官当不了,可小事是一直在管,小官是一直在当,走到哪,当到哪。我说我不行,可人家还是很抬举我。遇到个什么麻烦事征求一下群众意见让谁管,大家都是异口同声:“行!就王树行!”
计划生育工作难度大,让老王抓;民事纠纷棘手,就老王管吧。一度时期村里养狗成风、狗多成患,村里决定要打狗,此事涉及面大,干部互相推卸,谁也不想管,我管;村里有个干部,从初级社、高级社那会开始就在村里管事,一直工作了快五十年,现在已经六十多岁,还是光棍一人,谁也顾不上帮助他一把,我就让人给他在村里物色了个老伴。几个主要干部人家都在抓大事,这类性的差事,只好就我管了。
一度时期,左倾思潮作怪,谁家院里种点什么农作物,都要给拔掉,说这是资本主义尾巴。因为我开荒种地让人家整过,可是我又在这左倾思潮时期整过人家,现在回想起来,就象当年在康宁小村找杨小子当兵那感觉,直后悔。
我是块什么料?我清楚。就是老实听话。因为老实,我沾它的光,也受它的害。
这一次可好,十年动乱来了。
村里的“文化革命”比城里一点也不逊色。“红海洋”涂的到处一片红;“破四旧、立四新,”把许许多多的古典建筑物毁于一旦;打、砸、抢、抄、抓蔚然成风,今天这里被抢,明天那里被砸;没有大走资派,小的概有吧?于是,一个小小的生产队长,因为多种了几亩经济作物,就被戴上纸帽子游街示众。
平遥县县长赵彦,是一个四二、三年参加革命的老同志。不知我记得是否准确。他好像是在介休县游击大队干过。在我退休前,他曾在我们这个公社搞“四清”运动。知道我是一个待遇很低的三八年的老八路时,曾派人把我请到公社,做了一次语重心长的谈话。后来,他在县里当了县长,也隔三差五问讯我的身体情况,关心我的生活。
“文化革命”的十年动乱给中国人民造成了沉重的灾难,也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损伤。一些不明真象的人给他罗列了许多罪状,开会斗争他。几个蛮不讲理的家伙号称自己是造反派,揪着他的衣领,推打着他,污辱着他的人格,我很气愤,走过去对他们说:“这个人我来管,你们去看其它人吧”。等那几个造反派走后,我轻轻地给他捶了捶后腰,按了按腰板,把他扶下了斗争会场后。身材高大的他拖着沉重的身躯扭过头来认出了我,点了点头,算是感谢的意思,我看见他眼里翻滚着泪花。
十年动乱结束以后,他又恢复工作,重新走上领导岗位,他把我请到他家,满怀深情地给我斟满酒双手端上:“老王,谢谢你啦!要不然那一次他们也许就把我打死”。
他还感慨地说:“培养过许多年轻干部,关键时候还不如一个老汉呢!还是老同志好!还是老人手好!”
其实,那个时候,我刚退休回到农村,什么干部也不算,也没有参加什么群众组织,没有更大的本事保护他,能做到的也就是那么一点滴,也算是在国家蒙受灾难时我做了力所能及的一件小事吧。
公社有一位武装部长,很是看得起我,人前人后说我的好话。他年龄比我小二十多岁,不知道从那里搜集来的一些材料,经常夸我在部队时是如何如何的胆大勇敢,如何如何的带兵打仗,说的有声有色。我知道他说的有真的、也有假的,但没有反驳他,也不纠正。我感觉到有时候他好像是为了工作的需要,由他说去好了。
有一回,他来我们村里开会,正好我们这个村里又有一位刚从部队退伍回来的副营级干部,在村里随便说了几句过头话,让这个武装部长知道了,就不点名的批评他:“有一个人,刚从部队回来,什么情况也不了解,就在下面瞎说,据说这个人在部队还是一个副营长,我们南政有一位比你资格老的多的老营长,人家还是党叫干啥就干啥呢!你一个新回来的副营长有什么了不起?告诉你,你回到我们村,就要听我们村里的,希望你能引起注意,不然的话,引出的后果由你自己负责”。你不要说,他这一招还挺灵,果然把那位新回来的副营长给镇住了。
这位武装部长对我是很好,总是老营长长、老营长短的称呼我,一天,这位武装干部告诉我:“县里成立了一个全部是复退军人的群众组织。我给他们说了,我们南政还有一位老营长,给你安排了个全县的副总司令,你明天就去上任吧”。
好家伙!吓我一大跳!副总司令?副总司令是多大的官?我清楚。当年抗战打日本我见过八路军的副总司令彭德怀,那是不怒自有三份威,压倒三国猛张飞啊!
一个小小的县里还狐加虎威地叫什么副总司令?我心里是清楚这是个什么角色:什么副总司令?充其量我也不过就是一个填炮眼的。可就是没有勇气拒绝他。
我是军人出身,服从命令听指挥是军人的天职。他是我的上级,就安他的安排办。第二天,骑着自行车,真的就上任去了。
我去了县里小招待所,这个组织的头头们都在这里开会,还有县武装部的现役军人,都是清一色的当兵出身。
我的老战友武振帮也坐在那里。身边放着一根木头棒子,像是拐棍又像是武斗工具。他泰然自若、慷慨陈词。正在数落着对方的罪状和不是。
武振帮,文水县人,说话高嗓门,走路一溜风,办事很干脆,过去在我们部队当过参谋,退伍后安排在平遥县东城居民委员会当主任。也还有点头脑。
平遥这个地方抗战期间属于太岳山区领导,而我原来当兵的那个部队是受晋绥军区领导的,所以能在平遥见到我们原部队的老战友并不是很多。武振帮一见我进门,连忙向我招手,高嗓子喊我过去,让我坐到他身边,
说实话,我对这个副总司令的头衔心里没底,总是忐忑不安,凑过去问他:“振帮,这家伙咱们这样做对不对?可不敢闹错啊!”武振帮双手一摊、大嘴一咧:“错?哈哈!这敢闹美啦?闹了半天你连这还不懂?告你哇,这一次这运动是毛主席亲自发动的,林副主席直接指挥的,这和咱们抗战打日本人还重要哩!你就看不见,毛主席也穿上军装、带上袖章啦。那是什意思哩?俺王树啊,这一次这可是真二八经地党考验咱们的时候到了,忠不忠?看行动!干你的吧!咱们还能错了?你看见那面坐的那几个了吧?人家还是老红军呢!跟上毛主席,到什会儿也错不了。你就不听广播?毛主席还要求咱们,不要吃老本,要再立新功。还是拿出你在咱们工卫旅的精神来,歇歇心心地干你的哇!”。
我本来信心不是很足,心里想着今天只是来看看情况再做打算,一进门武振帮就给了我这一连串的大道理,他这个加功算加到点子上了,行!听你武振帮的。那还怀疑什么呢?既来之、则安之,就死心塌地的干吧。
会议研究的主要内容是头头们的分工,本来他们已经考虑了让我负责作战,可听说我对城里的地形不太熟悉,就安排我改做负责政工的副总司令了。
为了体现无限忠于“革命事业”。我就连家也不顾,整天整夜的吃睡在那里。副总司令其实没啥事,每天只是看看几个文人秀才们写的其实我并看不懂的文章,签个名字,就交给女广播员打开高音喇叭,辱骂或攻击对方去了。
没隔几天,派仗是越打越大、越打越激。为了彻底铲除对方,又开会研究要在某月某日某时攻打城内某地方。
虽然我在县里挂着个副总司令的招牌,回到村里有好多事还是要和这位武装部长商量,和他一起乱干。
现代人看电影、电视剧战斗片,总觉得部队打仗前是先威武地整理一番,让后就高举红旗,雄纠纠气昂昂的出发。
其实,也不一定是那么回事,这要看在什么时间?什么情况下?象我刚当兵的那会,我们的力量还很薄弱,并且主要活动在山区。有打仗的任务多一半是晚上行动。所以感觉不到那种雄壮的场面。倒是这武斗的年头里有点像。当我们唱着战歌冲到一所学校时,我接到了原地待命的紧急通知,要我立即返回司令部开会。
司令部空气不比寻常,一间不算很大的房子里,破旧而简陋,人挤的满满荡荡,烟雾腾腾,空气呛人,一个个都提着武斗的工具,大喇叭里还在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毛主席老人家“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歌曲。
过去在部队当兵打仗我总在前线,没见过那些大干部们是如何在指挥作战,而这一次看到了:屋子的墙壁上,挂着标好了的双方态势图,上面大圈套小圈,红箭头指着蓝箭头,桌子上也铺着地图,一个头头手里握着红蓝铅笔,不住地在上面标点、划线,三部老式电话不停地在响……
县武装部来电话,要我们立即派三个人去对方驻地,大伙都楞住了,这仗打得还紧,去对方干什么?可通知是强硬的,必须立即就去。我做为负责政工的副总司令,当然是义不容辞的。
我们几个人一直步行到了对方,对方的气氛比我们那里也强不了多少。只是接待我们的是一位从北京来的中央的领导干部,他挨着个地问我们叫什么名字,什么职业,是不是党员。他表情很严肃,但没有训斥我们,他对我们说,他是奉命来平遥制止武斗的,中央通知不准农村农民进城参加武斗,要我们回去要立即带头返回农村,不要再进城。并且一个人一个人地问我们能不能做到,我们答应了。他说我相信你们,你们可以走了。
在场有一位县武装部的领导说了句:你来平遥制止武斗,不要住在一派的地方,可以住到我们武装部去,被他呛了几句,武装部那人也没敢再说什么。
遗憾的是,这位从北京来的中央领导干部,他没有制止了平遥这个地方的武斗。以后反而越演越烈、越打越大了。“四人帮”垮台后,他也请求辞职了。这中间的许多曲曲折折,是那些热衷于政治话题的人去研究的事,不是我能叙说清的,就不用再浪费笔墨了。
只是有一条,我是听了他的话,我答应了他的话是算数的,当天回去就回村了。回村以后,就一心扑在那点自留地上,再没有操过那方面的心。
一些人跑到山上以后,一天晚上曾派人偷偷摸摸地来找我,说了许多冠冕堂皇的话,说什么要我关心国家大事,要保持好晚节,还有说要我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
哈哈!笑话!光荣?光荣?我还稀罕这些光荣吗?这些好听的豪言壮语我听的还少吗?
你们都说讲真理、讲真理,谁知道你们说的那些真理究竟在谁手里?我没有这个本事辨别你们谁是谁非,我也不想辨别,爱你们张家李家今天你骂他,明天他骂你地骂去吧。
这个副总司令我是不干了。还是老老实实地在村里当我的贫下中农主任吧。就这村里的些事情也足够我招架。
村里有个年轻人,不满二十岁,十年动乱期间,只是一般性的参加了一个群众组织,也没有做什么坏事。村里的另一些人掌权后,宁是揪住他不放。一句紧逼一句地审讯着他,我对他们这种作法很反感。
那天我本来就看不过他们那种过火的做法,一声不啃地蹲在火炉旁烤火,结果他们一整天不给这个年轻人饭吃,晚上也不让回家,越做越过火。
我觉得他们这不是在工作,分明是变着法的在整人。“蹭”地一站,披上我的棉袄就走:“你们这是干球什哩?老子不干了!”结果,把那些整人的人闹了个没趣,只好悻悻地把这个年轻人放回去了。
郝世成,就是我在前面说过的那位太谷休干所的军级离休干部,我的老战友。在十年动乱时期,他还在部队任职,听说我已经辞去了一个派别组织的头头,写信赞誉我:王树啊,你不简单,很早就能够从派别那个泥坑里拔出来,觉悟还是蛮高的!
我这样做和北京来的那一位中央首长有没有关系?我不清楚,只是有一点,我敢肯定,我是草了这打仗了。
一说打仗,那死人、那血腥味就涌上来了。
也就因为这没去,给以后省去了许多麻烦,要不然的话,这十年当中,或许我还说不准会干出个什么来。
要那呀,可就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