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失独调查14
家殇之二:无处安放的余生
2012年7月2日,广州市某医院的门诊大楼前。大清早从清远赶来的向米满头大汗,捂着肚子,在妻子李琼的陪同下,坐在医院的候诊区等待叫号。身边还有十多名候诊者,其中六名是老人,几个年轻人围坐在老人身边。
“妈,快了,下个就是咱们。”向米身边的一个女孩子这样说。
向米像被电击一般,迅速站起身,拉着妻子说:“外面转转,里面闷。”
两年前,向米唯一的儿子死于车祸。此后,他仿佛精神出了问题,不能听到“妈”、“爸”这样的字眼,更不能看到别人家的孩子簇拥着父母的场面。
终于轮到他们了。走进诊室,医生简单诊断后对向米的妻子说:“要做胃镜,挂号人多,你陪你先生坐坐,还有家属来没?”妻子赶紧回答:“哦,没有,孩子都忙。”紧接着,拿着单子拽着丈夫走出诊室。站在缴费大厅里,向米和妻子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地等候着。他们觉得,自己就是患者中的另类。
当晚回到家,向米坐在房间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对妻子说:“死,也要有尊严,你走了,我可能会轻生吧。”他不敢想象自己一个人躺在偌大的房子里,行动不便,甚至大小便失禁却无人照看的场面……
青岛市市南区“失独”父亲邹云九十一岁高龄的老母亲突然生病了,他手忙脚乱地将母亲送进医院。刚入院时,要签各种各样的字,办各种各样的手续,医生还不能马上给老人输液。邹云急了,问怎么回事。医生说:“没有亲属在场,不能给药。”直到医生确认了邹云的身份,才同意给老人输液。
这时,邹云才突然意识到一一“我老了,病了,该怎么办?”
邹云和妻子黄霞1976年结婚,同年,儿子出生。此后,邹云被调到兰州军区,黄霞则调到原乌鲁木齐军区。1979年,国家提倡计划生育,他们成了较早的一批执行者。
“对于国家的号召,我们积极响应。”邹云说。儿子出生后的第三年,即1979年,他们成了原乌鲁木齐军区首批办理独生子女证的家庭。从部队转业后,夫妻俩带着儿子回到青岛,而1997年的一场车祸,彻底改变了这个家庭的生活轨迹。
“儿子出门前,我们还特意嘱咐他下午早点儿回家吃饭。”邹云永远不会忘记十五年前那个黑暗的日子。那天,夫妻俩正在包着儿子喜欢吃的水饺,突然接到电话,说儿子出车祸了。等他们心急火燎地打车赶到医院时,儿子已经离世。那时,他们的儿子刚刚找好了工作,一段崭新的人生刚要开始。
此后的痛苦不言而喻。他们尝试着忘记自己的孩子,可总也忘不掉。每当别人问起,他们就敷衍一句,孩子出国了。他们尝试着换个环境努力活下去,于是搬到了现在住的地方。但他们总是不自觉地去和别人做比较,和那些有子女的家庭做比较,越比较,心里越难受。直到后来他们在网上找到了“失独”者QQ群,靠着两百多同命人的互相鼓励和慰藉,才好受一些。
2008年邹云退休后,在一家公司当顾问。这么做的目的,一是为充实自己的生活,找些事儿做;二来,也是想为以后和老伴儿住养老院、去医院看病多攒些钱。他还对妻子说,没人可以依靠了,要自己靠自己。
但有些问题不是靠钱就能解决的。这次母亲住院让他意识到,不但要钱,还需要签字办手续,还必须有家人陪在床前才能给药。“等我们老了该怎么办?谁给我们签字?谁陪我们输液?”
不仅如此,就是进养老院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他咨询过青岛的几家养老院,对方的回复中都包括一个必要条件——入住养老院时老人有自理能力,且需要监护人(多为子女)的签字。
前文提到的潘教授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如何养老成了两位老人最大的心病。他们利用空闲时间去咨询了多家养老院,但所有的养老院都将他们拒之门外。唯一的理由就是,养老院接收老年人,需要子女签字。但现在他们没有子女了。
潘教授的老伴儿想用出家的方式度过自己的余生,然而,却没有任何一座寺院接收她。一位住持告诉她:“我们只接受六十岁以下的人,你已超龄……阿弥陀佛。”
连出家都不行,哪里才是我的去处啊!潘教授的老伴儿只好在家中修行。
此外,死后的安葬问题也让两位老人十分揪心。2007年,在安葬儿子的时候,潘教授给自己和老伴儿也买好了墓地,就在儿子的旁边,他们希望能够离儿子近一些。他去问墓地的工作人员:“我先买好墓地,等我们死后,你们能把我们的骨灰安葬在这里吗?”
工作人员觉得他提的问题很奇怪,愕然了好一阵,以为老人在开玩笑,但看看对方的表情,才意识到他是认真的。可工作人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以前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问题,只好如实说:“墓地管理处没有这项业务。”
像被人兜头泼了一瓢冰水,潘教授顿时透心地凉。从墓地回来,潘教授凄凉地说:“我们活着,还能为儿子扫扫墓,如果死了,连把我们送进墓地的人都没有了……”
不是吗?因为没有人照顾,“失独”老人死在家里很久才被发现的事件时有发生。
2014年11月21日,重庆市北碚区石马河街道一位叫赵国华的“失独”老人,死了几天却没人知晓,后来邻居闻到一股恶臭,报了警。打开房门一看,老人的尸体已经腐烂。房间里的电视机还开着,正在播放着新闻,可看电视的人却悄无声息地永远离开了。
同样是2014年11月,长沙市岳麓区一位六十二岁的“失独”母亲,孤单地死在她租住的房屋里,直到尸体发臭才被人发现。
没有孩子的我们,余生该怎么安放?“失独”老人们无时无刻不在问自己,问政府,问社会。
一位网名叫“随心”的天津“失独”者于2015年7月18日在网上发了一首名叫《明天我该怎么办》的诗——
明天我老了,走不动了,
我该怎么办?
不能去买菜了,取不了工资了,
不会自己做饭了,自己洗不了衣服了,
我该怎么办?
生病了,看不清药品说明书了,
自己去不了医院了,住院需要陪伴了,我该怎么办?
年龄大了,记忆力差了,
钱财不能自理了,做饭忘记关火了,忘记关水了,我该怎么办?
我害怕明天,因为我越来越老了,
饿了没人端碗饭,病了没人递杯水,
陪伴的是孤独,等待的是绝望,
明天我该怎么办?
这首诗发到网上后,立即引来网友围观和疯狂转贴。因为它说出了所有“失独”者共同的心吉——
明天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