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敬爱的吴熊和先生
孙敏强
今天,我们在这里追思缅怀敬爱的吴熊和先生。
50多年来,吴先生为中国古代文学尤其是词学的教学和科研付出了毕生的心血才情。作为“一代词宗”夏承焘先生的卓越传人,吴先生承先启后,继往开来,桃李满天下,享誉海内外。痛失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长者,是我校中国古代文学学科的一个重大损失。吴先生高尚的道德风范,卓越的词学成就和崇高的学术地位,有目共睹,众口皆碑。学校、院系领导对吴先生所作的高度和全面的评价,也是我们中国古代文学研究所全体同仁的心声。
得知吴先生逝世的噩耗,我心里非常难过,立即将此发在大学同学群里。同学们纷纷表达哀思悼念之情。我们这一届同学,和以后78、79等年级的同学一样,都是从艰难时世中走过来的,同学们之间,同学与老师们之间有着一份更为特殊的情感。今天,我们原杭州大学中文系七七级的十位同学也来了,不仅仅是作为个人,也是代表全年级同学们来的。感谢历史的机缘,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们这一群学子得以在杭大中文系聆听一代大师们的教诲。经过不能好好教书、不得好好读书的十年动乱,我们的先生们正当盛年或金秋,一旦除、减禁锢,便才情横溢,翱翔奋飞,在辛勤笔耕的同时,亟思为社会好好培养人才,而我们同级一百四十一位同学也多如饥似渴,夜以继日地读书写作。师生相得,那是怎样美好的一段时光啊!在我心目中,那是最好的大学课堂。是吴先生和所有敬爱的先生们引领我们进入了一个与以往生活完全不同的世界,给我们的足以影响一生的震撼、感动和濡染。能够考入杭州大学中文系,得到诸多著名学者的传授,是我们一生的幸运。
初见吴先生,高高的个子,飘逸的板书。没有讲稿,也无须看讲稿,就那样从敦煌曲子词一路娓娓道来。条理井然,挥洒自如,引人入胜。讲解诗人词作,总是确考时地,旁征博引,对于诗人当时的遭际境遇,创作动机,审美境界与人生精神、人格魅力,乃至文化心理等方方面面,作全方位的把握和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梳理与辨析。阐释过程深入浅出,而皆有来历;结论常发人深思,而无可移易。比如讲到吴文英词,前人张炎在《词源》中有著名的断语:“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吴先生不这样认为,他着眼于吴梦窗词所创构的“七宝楼台”所含的内在神理。吴梦窗词多为长调,情思脉络与结构非常独特,读他的词自然是要换一种角度和眼光去读的。吴先生作了非常精彩深至的解析,给我们的启示,远在梦窗词之外。
吴先生讲授苏轼诗词的情景,成为我印象中最经典最有感染力的画面。先生向我们解说苏子其人,上可陪玉皇大帝而不谄,下可陪卑田院乞儿而不骄。新党上台,他忧虑民生而对某些新法提出批评,旧党执政,他又对当局尽废新法而提出批评,他详细介绍乌台诗案和苏子坎坷的迁谪之路。先生吟诵讲解苏东坡的“大江东去”开篇时,声音不显高亢,而自有一种沉雄慷慨的气概,至“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抑扬低回,有无尽的韵致。先生曾引王灼《碧鸡漫志》中的话:“东坡先生非醉心于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先生之于后学晚辈,又何尝不是如此。也是从那时候起,苏东坡便成为我最喜爱的诗人。我一直认为,我是通过吴先生走近了苏东坡,又通过苏东坡,走近吴先生。苏子那诗意的理性和清醒的迷醉,使他有着特殊的人格魅力。我心目中的吴先生也是如此。“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苏子这样从容面对人生风雨,吴先生也这样面对疾病与生死。
这段时间以来,不时回想着30多年来吴先生给我留下的点点滴滴的记忆。
先生是诗人,也是大学者,他之与读书学问,有着别样的情怀。每每在挥洒谈笑中,言及于此,先生会特别的专注和认真。听前辈老师讲过关于吴先生年轻时的轶事:一边晃着女儿的摇篮,一边手不释卷,阅读沉思。慈爱的父亲和专注的学者,是吴先生的一个有意味的剪影。我们读大学时,杭州大学中文系在下宁桥,现在的省总工会干校内,毕业前夕,1982年1月11日,我在中文系办公楼前碰到吴先生,想请他给我题词作为本科毕业留念。我打开同学录前页,恭恭敬敬呈递给他,他接过来,没有在前面落笔,而是翻看到后面部分,才写上:“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与敏强同志共勉。” 那不仅涉于为学,也关乎人生,先生的神情动作,无言之中,有殷殷的勉励与期待,亦有一种宽厚与谦牧的风度。我有幸,在本科和研究生两个阶段都得以聆听吴先生授课。吴先生无论是课堂授课,平时交谈,还是作为系主任召集会议,从来不提高声调音量,更没有声色俱厉的时候,然肃穆的神情中总是蕴含着祥和的暖意,而恬淡平易之中亦自有长者的威严。作为系主任,吴先生非常重视学术研究、学科建设与发展,尤其是对年轻教师的培养。他组织青年教师论文报告会,亲自审阅青年教师提交的论文,写出详细的修改意见。有一次,在东一教学楼中文系会议室外面过道上,他叫住我,谈我提交的论文,说再好好修改一下,会是一篇不错的论文。先生于学,强调文史互证,主张文史哲打通,他自己正是这样身体力行的。也正因为如此,吴先生能把苏氏的深情、理趣、才情与人生经历演绎得如此准确、微妙、深透和精彩。那次我和含松、明初去探望吴先生,尽管病魔折磨着他,先生却依然那样从容平和,他说:“你们忙,不必来看我。” 与病痛搏斗十余年,面对病魔,面对生死,我们知道,先生是如此从容和顽强。他立下遗嘱,要求丧事一切从简,不开追悼会。入而能出,深情而又达观,吴先生的为人行事总是显现出理性的高贵和光辉。在他身上,知与行、学术与审美、文学与人生是融而为一的。
11月5日周一上午上课,我为学生们转授吴先生对苏词《八声甘州》的评析,以寄托对先生的哀悼和怀念。“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岁月有情,时光无情,先生已矣,百身莫赎。我起念考研究生,是缘于徐朔方先生的鼓励;读古代文论专业研究生,并且毕业留校,是因了祖怡师的栽培;喜欢苏东坡,是受到吴先生的影响。我是如此幸运,在生命历程中遇到那么多温暖、陶冶、影响过我的可敬的先生,那样的恩情永在我心。我们不能唤回长者越行越远的身影,只能用拙笔记下往事与随想,来寄托对给予我们关爱、知识和珍贵记忆的先生的哀思与怀念。我们也唯有继承吴先生和前辈学者求真务实的学风、教书育人的风范,才能让先生的事业和精神薪尽火传,传于永久。“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吴先生为我们讲授苏子诗词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先生启人心智的教诲,微笑着的神情,和带吴方言口音的话语永远留在我们心中。正像先生曾经评析此诗时说的那样:“这些清清楚楚留在雪泥上斑斑可见的鸿雁爪痕,对人们来说,都是他们漫长旅程中一个个实实在在的人生阶段。它们记录了自己的人生经历,包含着许多令人难忘的前尘往事,值得人们珍惜、回味与怀念。”这也正是我们此时此刻来在这里的原因和心情。
雪泥鸿爪,这著名的诗句和比喻,是年轻的诗人在彻悟人生命理的同时,深深眷念往事亲情,不能忘情世事的表征。当我们又一次送别长者的时候,眼前展现的是漫漫长路和斑斑行迹,心头浮现的是先贤留在我们心灵深处的珍贵记忆,那一切,与我们的人生轨迹、心灵图像和生命情感息息相关。谨以这些文字,铭记和感谢师恩!再一次哀悼和纪念吴先生和我们所有逝去的可敬的先生!
吴先生的精神永在。吴先生千古!吴先生安息!
最后,谨拟一联,敬挽吴先生:
文明以健综赅唐宋慧眼词心学林著誉
风穆而清泽化芝兰春华秋实后世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