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清楚是不是十六年的秋冬之间,第二次在上海拜访大师。其时,河南的寺产正被军阀们没收变卖。大师一见面就谈起这一件事,声调间也显出一点忿然的意思。湖南僧尼受国民党激动也发生了许多不经见的动态,他老谈到也颇愤慨。不过老人同我们的态度不一样,他始终不责备僧众的自身,这一点非常奇怪。比方说,谈到一般的出家人或丛林寺院的制度应该要改良等等,他老总听不入耳,总是说出家人不肯发心念佛求生净土,从来好像没有说过出家人太不学好,应该要加以整顿的话。这恐怕是年龄高了影响于思想吧。
十九年夏天,我在苏州定光寺休息了几天。这时,印光大师闭关报国寺,我决定了某一日上午去作第三次的参拜。在未去之前,我就料到这一次要受到他老人的呵斥了。因为我在厦门主编的《现代僧伽》,发行已满二年,他老总会见到一、二册的,如果一看到内容,无疑的要视为这是革命佛教的炸弹。果如所料,在关房窗口拜见大师之后,开口便道:“你办的《现代僧伽》,专门是骂和尚的,不怕造口业?你们在厦门办的闽南佛学院,都是革命党新僧,要打椡你,要打椡他,连我印光你们都要打椡?”我马上声辩:“《现代僧伽》上并没有说打椡你老法师的话,此话从何而来?”他老说:“去年有人告诉我的。”我说:“老法师曾亲眼看见那本书吗?”他说:“他们是拿了两本来的,我不看那样骂人的文字。”谈着谈着,由骂人谈到现代的佛寺制度是否需要改良,以及青年僧徒是否需要教育等问题,他老又并不一定执着主见。但是,佛寺制度应该如何改良,青年僧徒应该如何教育等等,请他老发表意见,他又不愿意指示。说到末后,他说:“你就是骂死了他们,他们仍旧不能把丛林改好。骂之无益,枉造口业。”在我心坎里领受到他老的意旨,唤不醒人,自己省些力气,而又免得造下了口业。
此次参访大师,记得是与文涛法师同去的。临行拜别,他老尤殷殷教诫:“以后写文章不要骂人。造了口业,赶快忏悔。”所以,我的别号曰“僧忏”者,乃纪念领受大师之训示的诚意,又不但我的拙作名《口业集》而已。
二十年的暑假期中,我偕同日友神田惠云先生、闽友蔡慧诚居士,游览江浙佛教名胜。参访印光大师,在旅行日程中是一件特别重要的事。到上海又加入了一位李光宇居士。在苏州定光寺歇宿,第二日,文涛法师陪我们一行四人拜访印光大师。这一回谈话的恣态虽与前数年无甚差别,但面容却清瘦了好些。他老与神田、蔡、李三君接谈约半小时,又为各人写了几句法语,无非开示念佛求生净土。客室中又来了几位访客,因为时间太短促,匆匆地就告别了。这是我与他老第四次的会见。谁知一别十载,今而后再想作第五次拜见他老,已属不可能了!
上面是我前后拜识印光大师的因缘,记述并不详细。下面是我对于大师的印象:
一、我出家的心念也可以说是决志,确实是初次见到印光大师的文字而发动。由读大师《文钞》而发生信仰三宝之心的人当然很多,足见其文字诱导感化的力量实系很大。因为他的文义平实易解,深入显出,有大悲心,有真情感,这却是他老以文字般若而获得的化导效果。
二、我第一次拜识大师的时际,我就深深地感受到他老待人的一番婆心与十分热情。几天之后,他老因三叉河慈幼院事件往南京去,还顺路到金陵寺去看过我一次。试问我对于这位大善知识的另具只眼来看我,我是多么的惭愧啊!
三、我几次受到他老的棒喝,非常庆幸。假使在别一个青年学僧,也许要误解被了印光大师的辱骂。可是亲近大善知识(此系真实的大善知识,非徒有浮名者可比),应生难遭难遇之想。后来,大师每见人来参访,一概施以恶辣的钳锤,这真是古大德的风范。末世的佛门中又哪里有这等大匠!
四、印光大师因为专弘净土,对于修学其他各种宗派者,一律不以为然。这个也不一定就是短处,我们要知道他是一位净土宗的大师哩!
五、印光大师对于当前几位享盛名的大德,于与人谈话间,有时也加以批评。如对太虚大师、弘一法师等,此乃是他老尊重他们的善意。因为各人所发的心愿不同,所成就的功德也就各有所异。强人所同,本是一件办不到的事。凡是听到他老谈话的弟子之辈,要觉悟我们是后生初学,岂可以妄执己见。比方说,据我留心考察所得,在近今的在家佛教徒中,信仰印光大师和太虚大师的信徒为绝对的多数,人数之众,大约也不相上下,这中间同时信仰两位大师的也不在少数。单独信仰印老而背面随意批评太老的人,却时常碰到。可是单独信仰太老而随便任意对于印老乱加批评的人,可以说是绝无仅有。
六、我对于印光大师专弘净土的方法,以伦理作为方便善巧,我很赞成。此所谓“二谛融通”者也。二十三年,我和几位同学创办《净土宗月刊》的时候,曾劝请他老趁此高龄可以编一部《净土宗全书》或《净土百要》,以继灵峰大师《净土十要》之美。他回信的意思说:“我的德行不及蕅益大师。净土经典,有《十要》足可修行,何必再要什么《全书》、《百要》?”其实灵峰大师当年所处的环境哪里比得上印光大师,如其灵峰大师有印光大师这样的处境,我想不特会编印《净土宗全书》,还要创办净土宗大学,连天台宗大学、法相宗大学一定都可以同时开办的。这是时代与思想的关系,而且各人的心愿与见地也有差异耳。
印光大师给我的印象最深的地方有几点:
第一、在他庄严的面容上,却看得出蕴蓄着满心田的慈悲。他老弘扬净土的大愿,既非发于一朝一夕,而且有始有终,无更无改。
第二、他老无论遇到任何人请求开示,他只有一条大路指示给你,就是念佛求生净土。而且一见面,“未开口三十棒”,皆是用的大刀阔斧的方式。因为如此,不愧为一代一宗的大匠。
第三、他老对于自己发心要做的事,勇猛精勤。虽当高龄,编修四大名山山志,皆系亲自校对,实为难能,责任心甚重,非一般老僧所可企及。
第四、灵岩山,可以说是他老的理想丛林。如果该山代代传承的住持人,能永久的保持那种特立之家风——印光家风,希望使印光大师的精神常存不灭。
第五、他老一生的成就功德庄严,虽说自有其宿植的善根德种,但如其没有二、三十年的潜修净养的功行,纵具有智慧辩才,被化的信徒何得有这样的众多。这一事是最值得我们景仰赞叹而足为衲子模范的。
三十年古二月十五,大师茶毗日,大醒记于善因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