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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父亲季羡林(节选)

来源: 发表人:季承 2023-01-06 浏览量:27424

成仁之举

  1995年2月,父亲写了一篇《1995年元旦抒怀——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李铮看过以后,建议父亲不要发表,但父亲不听李铮的劝阻,坚持要公诸报端。这篇文章虽短,却气势磅礴,势如破竹。文章用隐晦的语言把事实略去,用明确的文字抒发悲愤之情,用激昂的声调表白自己已经成仁,用带着苦涩的语气为自己的成仁而欢呼。 

  这篇文章,一般人是看不懂的,读来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后来,《季羡林传》的作者似乎识破了玄机,说文章是在平静的语调背后,涌动着滔天的巨浪。在模糊的词语中,有着深邃的内涵。巨浪与否,姑且不论,但这篇文章的深邃内涵,局外人的确是很难了解的。父亲在文章里说,他幻想自己成为一个悲剧性的人物,而在无意中用 遗弃了别人的办法实现了。他心中的悲剧,又决不是人世中的小恩小怨,小仇小恨,或者说是那种能够激起人们的同情与怜悯、慨叹与忧思的悲剧。这样说来,父亲说的当然就是一种大恩大怨,大仇大恨,用他的话说是一种能净化人们灵魂的古希腊悲剧。因此,为了这种大恩大怨、大仇大恨而能成仁,的确应该无怨,当然应该快哉了。 

  由此可见,当时父亲对这一事件的看法,有多么严重;对他自己的这一壮举,有多高的评价和自豪。当然,那时父亲只看到悲剧能净化灵魂,并且甘愿做悲剧式的人物,求仁得仁,但他却没想到既然自己制造了这一悲剧,自然也要吞食这一悲剧的后果。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确被迫吞食了自己酿造的苦酒,时间之长竟达十几年。不过后来,在一个不算太晚的时候,阴差阳错,竟然乾坤颠倒,破镜重圆,悲剧谢幕,喜剧重演。这是后话。 

  那么,先来说一说,父亲在文章里指的大恩大怨、大仇大恨究竟是什么。这一点是许多好心的读者最为关心的。这个问题的答案实际上父亲在文章里已经点明,只不过局外人难以猜度罢了。答案就是他所说的遗弃。 

  在文章的前面,父亲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英国作家哈代在他的小说《还乡》里讲述的故事,老母亲被儿子遗弃;一个则是父亲自己实际上遗弃了自己的母亲。现在,他又通过遗弃别人而达到了成为悲剧式人物的目的。他遗弃了谁呢?文章里并没有点明。我这里可以告诉大家,事实上就是父亲遗弃了我,遗弃了他唯一的儿子,遗弃了那时还活在世上的唯一的直系亲人。父亲遗弃自己的儿子终于使自己成仁,遗弃了当时季家在国内除父亲之外的唯一成员,使季家彻底分崩离析,这当然带有悲剧性,而且对一个家庭来说,的确是个大的悲剧。 

  那么,现在我就来说一说父亲所谓的遗弃是怎样一回事。 

  从近处说,事情的爆发是在1994年2月8日(农历12月28日),那天我和父亲发生了一场争吵。当时春节临近,母亲住院里已经两个多月了。为了过节,我和何巍媳妇李庆芝、小阿姨一起,把母亲住的客厅打扫干净,稍加布置。我们花了大半天时间,从早晨一直干到下午四点,非常劳累、疲惫。 

  我们刚刚结束工作,准备做晚饭,父亲从对面书房走了过来。他对我们整理好的房间,不屑一顾,劈头就问:我的花哪里去了?他找的是一盆君子兰,是楼上的人家丢下来,被我们拣了栽在盆里的。收拾屋子的时候,我们知道父亲怜惜那些被遗弃的花,就把它搬到对门那个单元他的书房里去了。阿姨说放在对面屋子里了。父亲立即去找,但没找见,回来冲着我问罪:谁把我的花扔了?!我这时正在厨房做饭,听见父亲在堂屋里发威(这是从未有过的),实在忍耐不住,便对庆芝说,如果他要再问,我可就要说话了。庆芝劝我忍耐。 

  这时,父亲果然跑到厨房里来追问我。我没能忍住,便说了一句气话:我把它扔了(实际上并没有扔)。他勃然大怒,说:谁给你的权力扔我心爱的东西?!我见来者不善,便说:是老天爷。 我当时想,老天爷总比父亲老子的权力大吧。父亲顿时语塞,脸胀得通红,激动地吼道:这是我的家!我不指望你养老。我当时一愣,心想怎么扯到这上面来了。我说:我有心养你的老,也一直是这么干的,累死累活地干了几十年了。父亲说:那是你自己愿意!我早就看透了你。你干的都是为了你妈!咱俩的关系就到此为止。我反问他:我妈是谁?她是你的夫人。我们从来没有把我妈和你分开。正争吵间,李铮来了,他不知事情的原委,见状十分吃惊,就劝解一番。这时,父亲的怒火略有遏制,说:我人老了,难免说错话。我说:说错了,我并不在乎。这时阿姨已经把花搬过来给他过目,但争吵已经发生,于事无补了。 

  第二天是除夕,晚上我包好了水饺,准备好了菜肴,但父亲余怒未消,拒绝用餐,躲到邻居家去了。每年初二例行的亲友聚会也无法举行,几十年的惯例就此终止了。年初三,在李铮的撮合和参与下,我与父亲交换了意见。我检讨了我的态度,并把老祖、母亲、姐姐和我对他的一些意见告诉他。我说,他说的那些话,犹如在我的心上插了几把刀,我感到万分痛苦和伤心。父亲又重复说,人老了,说些气话、过头话,不要当真。他承认在许多事情上有对不住老祖和母亲她们的地方。 

  事情到此告一段落。但是,当时我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对我兴师讨伐,不明白那时父亲对我究竟有了什么意见。不过后来事情的发展说明,这件事的发生的确不是偶然的,那时父亲一定是对我有了很大的意见。可是,究竟是什么意见呢?是什么意见能在他心里铸成我们父子之间的所谓大恩大怨、大仇大恨,而竟至不能克制终于发作呢?

后来我逐渐明白了,父亲对我有意见,并不是为了别的事情,更不是有些人分析的因为我和家里的小保姆相好,而是不满于我对母亲的厚爱和孝敬。 

  多少年来,父亲在家里总是鹤立鸡群一般,显得有点孤高和寡。他总是沉迷于自己的治学和研究,在感情和亲情上与家人之间实际上存在着一层隔膜。就是这层隔膜,使父亲内心里总是存在着孤立的感觉。 

  父亲是一个情感细致、敏感而且内向的人,哪怕一件细微的事情,都会触动他的这根神经。譬如,一次他自己更换床单,之后颇觉伤感,竟至暗暗流泪,感叹无人关照。实际上,我姐姐经常替他更换床单,换洗衣服。有时父亲不让姐姐换,理由是嫌换得过勤会把衣物洗坏了。他常对阿姨说,衣服穿不坏都洗坏了。姐姐自然也常常替叔祖母和母亲更换衣物,父亲就会感到冷淡了自己,心里就不愉快起来。父亲有这种自外于家庭的内心情结,就使他在感情、亲情上很难完全融入家人之中。日久天长,日积月累,父亲内心里积攒了不少姑且称之为感情创伤和扭曲了的心理。 

  我和姐姐越努力孝敬叔祖母、母亲,当然也包括父亲在内,父亲的心里就越觉得不是滋味,味也就越浓。母亲重病住院期间,我不遗余力地加以照顾,似乎使父亲觉得我冷淡了他,他拿不准母亲去世后,我是否能够如同对待母亲那样对待他直到最后。父亲脱口而出的那两句话我不指望你养老你干的都是为了你妈,就说明了他当时的心态。 

  从远处讲,我们对父亲的意见,无非是觉得他对家里人太吝啬,太小气,太冷淡。他在外面表现得越慷慨,越大方,越热情,我们的这种感觉就越明显。叔祖母曾私下里对我们说,父亲对外人亲,对家里人冷。我母亲也说,父亲里外不分,对外大方,对家里太抠门。虽然他们对父亲有意见,但真说起来,也不过是一些小恩小怨,他们对父亲绝谈不上有什么大仇大恨;虽然也有大恩大惠的事,可是我们家里人在那些问题上,却一点也不含糊地支持父亲。譬如他向国家捐献贵重文物、书籍,向家乡捐钱盖小学,向党组织捐稿费等,我们都支持。我们从来没有仇恨过他,甚至连抱怨也没有。我和姐姐私下议论说,人都是一样,对里对外总是有差别的。一般人是对里亲近,对外疏远;对家人大方,对外人小气。父亲却恰恰相反。在这一点上,他与常人不同。对父亲的这种表现,我们虽然不赞同,但也没有表示强烈的反对。我和姐姐认为,这可能是父亲对自己的家庭没有感情的结果,是可以理解和应该体谅的。 

  我们因争吵而和解。父亲破天荒地做了自我批评。这以后,我一如既往,跑医院,伺候父亲,忙工作。可是,近十个月后,1994年12月4日,他突然在母亲去世前两天的时候,走到住处外面,对正在洗车的我说:你很聪明。今后你不要来北大了。等你母亲去世后我再找你谈。我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刻离开了他的家。母亲还住在XX校医院,我每天从很远的地方来看护她。 

  看来,父亲就是用这样的办法遗弃了别人,从而实现了他做悲剧性人物的宏大愿望。所以,他对这个在无意中得之的硕果,真是得意地喜形于色,连呼:岂不快哉!岂不快哉!父亲通过遗弃别人,而成为悲剧性的人物,真是他一生中最大胆的事、最勇敢的行动,也是最最超乎父亲性格之外的事。对我来说,是绝对难以想象的,如果我的叔祖母、母亲、姐姐在世的话,也一定会认为父亲发了疯。 

  但是,令人吃惊的是,这样勇敢的事,不久之后他又做了一件。就是他以超乎寻常的魄力,容忍别人把追随他几十年的秘书李铮排挤走。这是两件绝对超乎父亲寻常的事。他以这两件事求仁得仁,他认为他已经实现了成为悲剧人物的幻想了。岂不知,正是这两件事使父亲在以后十几年里受尽了苦楚,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无情的现实把他那既悲哀但听起来又颇为浪漫的幻想彻底粉碎。当然,几年后,生活的现实迫使他改选更张,开始深刻反省事情的原委和后果,总结出做人和人生长路的极为重要的许多真知烁见,这也许可以说是因祸得福。 

  但是,若真的谈到什么悲剧性的人物,在我们家里岂止父亲一人。可是,为什么他硬要把这顶桂冠戴在自己头上?又为什么对这顶桂冠如此欣赏。我以为,他给自己戴上这顶桂冠是想说明,在我们这个家庭里只有他是一位弱者,他之所以成了悲剧性的人物又都是别人造成的,只有他一个人为家庭而牺牲,他的命运最悲惨,他的生活最值得同情。 

  其实,在我们家,除了他之外,悲剧性的人物很多。叔祖父母是不是悲剧性的人物?父亲的母亲是不是?我母亲是不是?德国的伊姆加德为他终身不嫁是不是?我姐姐是不是?至于我,不敢高攀,不敢附庸风雅。我只敢说,对父亲,对季家,我是仁至义尽的,但决不敢说已经求仁得仁,更何况成仁了,也不敢说我是什么悲剧性的人物。公平地说,我们家每一个人身上都有悲剧性的成分,至于谁已经成了悲剧性的人物,谁要为此负责,我说不好。 

  从父亲的角度来看,全家只有他一个人成了悲剧性的人物,而且大发感慨,这本身就是很片面的。就拿母亲来说,如果她有父亲那样的知识水平,她写出来的散文,其悲剧色彩决不会在父亲之下。而我的姐姐,已经够得上悲剧性的人物了,如果能活到那时,她可能不会去写散文,但肯定早就和父亲摊了牌,结果也会成为被遗弃者(散文《哭婉如》不就遭遗弃了吗?),成为更加悲剧性的人物。 

  公平地说,季家本来就潜藏着巨大的悲剧性,我们这一家就是悲剧式的一家,这是历史造成的,这是社会的悲剧,不是某个人能担当这一责任的,也不应该把责任归到某个人的身上,更不要某个人自己宣称独吞了这一苦果。为了避免悲剧的发生,或者减弱它的悲剧色彩,应该靠大家的努力。在我们家,开始大家都做了努力,叔祖母、母亲和姐姐应该说是做到底了,但不幸的是,父亲和我没能坚持到底。在这一点上,我有责任,但父亲难道可以辞其咎吗?在这一点上,我和姐姐是不能原谅他的。 

  母亲去世后,父亲对人说,他的存单没有到期,而我竟逼他拿钱给母亲付住院费,还赠我身败名裂,众叛亲离(后者就是孤家寡人的意思)八个字。事实上,从母亲住院到她去世都是我付的住院费,我从没有向父亲要过钱。母亲住院当然要花钱,母亲住院期间,他把钱捐给山东老家,我什么也没说,我尊重他的选择,根本没有逼过他。只是有一次我们在湖边闲谈,他问起住院费的事,我报告说已经花了X 万元了。过了一天,他给了我几张存单,总数不到一万元,都是没到期的,没有他的身份证根本取不出来——这就叫逼他了。母亲去世后,父亲说,本来他应该承担全部费用,现在他只肯出一半。 

  至于那八个字,当然事出有因,我将要另加说明,这里暂且不表。不过,从这八个字可以看得出,父亲对我是多么地痛恨,他要判我的死刑,真的可谓大仇大恨了。过了许久,我给父亲写了一封信,信里重述了家人对他的那些意见,表白了我对季家的忠和孝,解释了我某些行动的原因并为之辩护,也针对有些人的作为说了八个字:冠冕堂皇,男盗女娼。我说这话完全不是针对父亲,而是另有所指。父亲看了之后大怒,以为我是在说他,也就是儿子骂老子了,当然属于大逆不道,说他这一辈子还没有人侮辱过他,现在却受到了儿子的侮辱。他还把这封信交给了北大党组织。 

  就这样,父亲用他果断的遗弃了别人的行动,最后把季家彻底摧毁了,完成了他的成仁之举,先于我成了一个孤家寡人。只落得,家就是他,他就是家。求仁得仁悲剧性的人物,都实现了,他创造了人间奇迹,确属应该庆贺:快哉!快哉!

天意难违

  2006年9月,我从朋友处得知,李玉洁于8月6日突发脑溢血,病倒在父亲的病房里。虽然李玉洁不是我们家的成员,可是这一事件却很重要。据说,李玉洁病倒的消息,受到了封锁,这给人以神秘的感觉,也不太好理解。李玉洁的病倒,给我的感觉似乎是一代君王的贴身太监的去位,有点要改朝换代的味道,要不为什么还要封锁消息呢。 

  我联想到一个问题,就是女人在一位男性垂暮之年或行将就木时的作用。通常,一位男人在他进入人生末期的时候是需要有人照顾的,特别需要女性的照顾。如果他的夫人去世又没有孝顺的子女尽责关照,于是便需要另外一位女性的照顾和关怀(由男性照顾的较少)。在这种情况下,也总是会有一位或几位女人及时出现,满足这样的需要。这好像也是市场经济,有需就有供,而且总的说来供大于求。这种情况,对一般老迈男人都是相似的,而对于那些有地位、有钱财的男人更是如此。 

  不过,这种现象可以分作几类。一类是,男人早有打算,在自己进入老年时期之前或之时就为自己准备好了陪伴的人,那一般都是一位即可心又可靠的女人;一类是,原来就有可心人在旁,并不需要临时抱佛脚;第三类,也是最令人同情的,就是平时毫无准备,而临时抱佛脚的。 

  第一类的,不用费力寻找,就有现成的案例在;第二类的,也是不难举例的;第三类的,很不幸,父亲就是其中的一位。说不幸,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固然会遇到好人,但却也为一些投机分子提供了机会。投机分子介入一个家庭的后果是很可怕的。 

  但是,话说回来,投机分子之所以能够进入,关键还得有人准允。准允的人多半就是老态龙钟的男人本人。男人,特别老男人在这个时候,判断能力是极有问题的。他们往往青红不分,皂白不辨,人家几句话,几个举动,就可以获得他的信任和接纳。一旦如此,后果难料,后悔莫及,前例极多,不容大意。 

  我不知道,父亲对李玉洁的病倒有什么反应,但从以往的经验来看,大概不会有什么明显的表现,不外乎表情沉重,少言寡语,而决不会唏嘘流泪,沉痛伤感。当然,如果会有一篇散文发表,那李玉洁这几年的奉献也就物有所值了。之所以如此,重要的原因是父亲在和李玉洁相处的后期,对李的图谋已有所了解,或者说已不像早期那样把她看成一位无私的志愿者了。 

  据说,李玉洁在病情稍有好转的时候,除了仍旧把持着看护父亲的大权之外,还硬撑着去病房看望了父亲几次,从现有的照片来看,场面似乎也还感人,李玉洁已经言语不清,行动不灵,父亲似乎也没有多少话可说,只是都有些激动罢了。据说,父亲曾经给李玉洁写过苏轼的几句词,好像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让她身体力行。是抚慰,是感叹,抑或是怜悯,还是劝告?李玉洁可以有自己的理解,我却无从猜度父亲的真实所指。 

  一段时间以来,李玉洁便有意给人造成一种感觉,似乎她已经成为父亲的夫人了。在和父亲的诸多合影里,为了表现这种意图,她摆出来的那种姿态看了着实令人作呕。于是有的记者在报道里,竟然就把她称作季羡林的夫人,而李玉洁在接电话的时候,竟也大言不惭地说她就是季夫人。据我看,父亲对李玉洁的这种图谋应该早有觉察,只是糊涂在外,明了在心而已。 

  父亲是处理恋爱和婚姻的高手,怎可能在自己生命的最后,完全陷到这样一个女人的泥坑里?!所以,到了这个时候,李玉洁应该明白是她应该离开父亲的时候了,父亲也自知到了自拔和自我解脱的时候了,在这种情形下,父亲对她加以抚慰和劝告,难道不是很正常的吗?所以,无论怎样留恋不舍,殷勤看望,李玉洁也不能再像往常那样为所欲为了,她多年来所努力以求的各项目的,只能随之成为泡影。 

  李玉洁的病倒,很多人认为是天意使然。似乎父亲可以从受人控制的状态下解放出来,结束长久与亲人好友的隔离状态,恢复自由之身。然而事情并不尽如人意,因为接替李玉洁工作的那位女人(又是女人),竟完全继承了李玉洁的那一套,甚至变本加厉。这样,父亲的处境就没有什么变化,父亲和外界的联系也没有什么改变,和近亲、朋友们的联系也没有什么不同,也就是说基本上都还是保持原样。 

  我和父亲的关系当然也没有变化。这使我认识到,造成这种状况并希望维持这种状况的人,倒真的不是只有李玉洁一个人。两位秘书都这样做,这也是非同寻常的。但是,后任秘书之所以继续李玉洁的一切做法,究竟是为什么,这曾经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然而,从表面上看起来,父亲似乎是继续容忍这种情况的存在,一切并无变化。现在看来,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父亲容忍李玉洁对他的至亲的隔绝,是建立在李玉洁给他制造的一个假象上的,那就是他唯一的儿子拒绝和他改善关系,亲人们也早就冷淡了他。 

  但也有人不这么看,他们认为,父亲从赞赏李玉洁到后来变成了害怕李玉洁。他虽然在后来对李玉洁的所作所为有所醒悟,可是慑于李玉洁的慈威,不敢违抗从而仍采取姑息态度。至于这位后任秘书仍然执行前任秘书的做法,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那纯粹属于她个人的事情。当然,到李玉洁生病,后任秘书也已经干了若干年了,父亲对李玉洁以及后任秘书的表现和缘由均有比较客观的评价,在他的心里,除了对于儿子对自己的态度上不摸底外,已经酝酿着一个计划,要彻底打破受人控制和摆布的状态,只是实现的条件尚未成熟,难以付诸实行罢了。 

  少数有幸见到父亲的近亲(虽是近亲,但住地远离北京)后来对我述说,他们在和父亲交谈时,每当谈到亲友,特别提到儿子季承时,后任秘书总是立刻粗暴打断,说不能谈这些,季先生不愿意听。因此,许多亲友极力劝我设法打破这种封闭隔绝状态,顺应天意,实现父子的团圆。 

  面对这种情况,我对自己发问,难道事情就要这样无限期地拖下去吗?难道为人子嗣,想恪尽孝道,求父子团聚,实现家庭和睦,有什么不妥吗?为什么有些人就是要阻拦我们呢?今生今世我们父子的团聚难道真的就没有希望了吗?

天无绝人之路,人心思和,天意难违。2008年10 月下旬,突然爆出了一件季羡林藏品被盗卖事件。举报人张衡在拍卖市场购得多幅上款是季羡林的画作,于是怀疑有人盗出了季羡林先生的珍贵收藏。他认为季羡林先生处境危险,呼吁人们给以重视,并决定向北大和公安局报案。稍早的时候,还发生了后任秘书被辞退,张衡和蔡德贵被委任为助手的事情。一时间,舆论沸沸扬扬,莫衷一是。 

  我完全不知根底,依然身处局外。大概是在10 月底的一天,张衡派人给我办公室送去了一套复印材料,其中有他拍购的字画以及父亲写的几张便条。11 月3 日下午,我与张衡见面。他向我介绍了近期发生的种种情况并声称父亲处在危险之中,希望得到我的支持。我仔细看过他给我的复印材料,觉得他买的那些画恐怕都属于假造,连赝品都不是。第二天,我就打电话告诉他我的判断。由于张衡已经得到了李玉洁的一些证词,说明其中确有真品,所以张衡对我全盘否定的意见难以接受。但是,由于我与父亲隔绝已久,不了解情况,不能提供什么帮助,纵使心急如焚,也只能隔岸观火,爱莫能助。因此,真画乎,假画,流失乎,没流失,一时难以定论。就在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11 月初的一天夜里,张衡打电话给我说,父亲在医院里的护工小岳要和我通话,并把她的电话号码告诉了我。我立刻拨通了她的电话,她告诉我,后任秘书已经不来医院了,张衡和蔡德贵也没有管事,那时在医院的父亲基本上处于无人照料的状态,急需有人看护和处理各项事务,特别是自己的亲人。她经过了解,知道季先生有儿子,不明白为什么不让人家来照看自己的父亲。她征求父亲的意见,问,儿子要来看你,你让他来不?父亲说:儿子真的要来,我欢迎。让他来! 

  小岳心急如焚,连连敦促我尽快去医院。这真是出人意料。父亲的召唤使我十分激动,这时我猛然意识到,原来父亲正在期盼着自己,或许已经期盼了很久了。我思前想后,觉得父亲这样决定,实在体现了他的勇气,也是他的大智大慧的表现。这是绝处逢生,别无选择, 

  但更是顺从自然,回归人伦,更可以说是他一个充满勇气的举动!这才是真正的求仁得仁!这是才是天意难违,人性难违。这才是世事沧桑,变幻有定。 

  我和小岳商定于11月7日上午去医院会见父亲。小岳嘱咐我一定要带一些季先生喜欢的家乡吃食,因为他实在厌倦了医院的饭菜。11月6日晚,我和妻子小马赶制了两样济南家乡饭菜懒龙和十香菜,随后我彻夜未眠,脑海里总是翻腾着明日上午会见父亲可能发生的一切。我设想了对父亲要说的话,以及父亲可能的各种反应。但我终归不能肯定那究竟会是一种什么情形。难呀,十几年隔绝,人在咫尺,心各一方,意气指使,互不相让,为人利用,后果难耐,一旦相逢,如何言语。 

  第二天上午,我带着准备好的家乡济南小吃,怀着如进考场一样惴惴不安的心情到了301 医院。小岳替我办好了并不合规定的进院证,唐师曾、蔡德贵、李小军诸位也设法和我一起进了医院。当我走进父亲住的2号楼403病房的时候,只见父亲端坐在一张小桌后的沙发上,神情静穆,略显紧张。我立即走上前去,在小桌前向父亲磕了三个头。然后我走近小桌旁的椅子,未敢就坐,说道:爸爸,我给您请罪来了。接着我听到了十三年来父亲的第一句话,你何罪之有啊,这些年,何尝不是天天想念呀。 

  我说:我现在还是给李政道先生做助手。他和你一样是个工作狂。 

  父亲说:工作狂好,当懒人,没有出息。 

  我又说:以前也想来看你,就是进不来,以后就好了。 

  父亲说:父子团聚是人之常情,不希望我们团聚的人是不正常的。 

  我说:十三年来,我每天上下班都经过医院,也专门来过医院多次,就是进不来! 

  父亲说:为什么有这么多障碍?我了解一点,但不懂。 

  我说:十三年了,我很想念父亲。 

  父亲说:我没有年的概念,但我知道时间是很长了,太长了! 

  这时,我激动得不禁泪流满面,但旁边有人提醒我不要失态,于是我把带去的食品请父亲过目。这两样食品是父亲非常熟悉的,也是非常喜欢的。他看后说,很久没吃过这种东西了。据小岳说,午饭时父亲吃得特别高兴。 

  接着,父亲谈起了偷画的事情。他说,他几年前就觉察有人偷画。他们当着你的面叫爷爷,背后就偷你的画。不用成立什么调查组,很清楚嘛。他又说,有人甚至要毒死他,因为他死了就没事了。又因为他知道得太多了。 

  我们谈了很多。他询问了在北京的各位亲属的状况,特别关心我五舅和五舅母的情况。在得知他们还健在的时候,他说很不容易,因为他们一位已经93岁,另一位也已是90高龄了。我告诉父亲,他们非常想念他,很想来看望他,可是不但没有来成,连在父亲面 

  前提到他们都不允许,甚至蛮横地说哪里有这门亲戚。随后,我们又谈到济南的诸位亲友,谈到在国外的孙子、孙女和外孙子三家的情况。我告诉父亲,所有近远亲属,都十分关心他的病情,很多人都要来看望他。父亲听后非常高兴。到此时, 父亲在别人挑拨忽悠之下, 在自己脑子里形成的亲属无情论,以及对我的那些中伤诬陷,全化为乌有,所谓冰释前嫌,不过如此。 

  我向父亲报告,已经和前妻离婚,和马晓琴结婚并于去年7 月生下一个男孩。我说,小马是个很好的孩子,她知道关心体贴人,知道孝顺父母,知道节俭。她文化水平虽低,但是人品好。她非常怀念和父亲相处的那几年,很想能够再来伺候父亲。父亲随即询问了小孩有名字了没有。我告诉父亲,小家伙取名宏德,用的家谱上的名字。父亲对这个名字很赞同,说这个名字很好。又问我是不是还上班,现在住在哪里。我都如实相告。父亲显得特别满意和舒心。 

  我们谈话的时间很长。父亲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想说的话也太多了。在随后八个多月的时间里,父亲和我谈了很多,很多。我将把这些谈话记述在下面的章节里。 

  十三年隔绝,父子重逢,人伦回归,可以见证一个真理:天意难违,人性必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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